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似夢非夢(一) ...

  •   方兰生傻愣愣地躺在床上,他开始寻思回顾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自从18岁与百里屠苏他们离家出走,收集玉衡碎片,渡祖洲寻仙芝,蓬莱大战那人后,就再没经历过这般瑰怪离奇之事。

      他就像是在青龙镇上一念成人,从此远离了强说愁的少年时代,开始为柴米油盐奔走。

      方兰生并不觉得他的时间虚度了。没有惊心动魄,没有爱恨离愁,他拥有世上最温柔恬静的妻子,最可爱活泼的孩子,尽管还绑定了一个“如花似玉”的肥婆,咳,奶娘。

      他看着沁儿长大成人,出落为一个亭亭而立的大家闺秀,而后嫁给了位云中白鹤似的小伙子。

      再后来……再后来他将家里的生意都交给了那个小伙子,和月言搬去了雾灵山涧。那里依然山清水秀,人迹罕至。水岸两旁紫荆花团团锦簇,山石缝隙里长出粉花绣线菊。

      方兰生在那里建了个小木屋,向月言学习棋艺,纵然水平不佳,仍耐着惨败的心酸沮丧锲而不舍地对弈着。

      他们发现了雾灵山深处的一座遗迹,规模虽不似蓬莱国那般浩大,设计亦不如秦皇陵那般奢华,却也算得上是惊人的巨型遗迹。月言比方兰生有兴致,连连回琴川去找关于雾灵山涧的传闻。他也就这么被激起了久违的好奇心,托了茶小乖帮忙收集八卦故事。

      过去茶小乖就很喜欢给百里屠苏那个木头脸写信,转述听来的各种八卦趣闻,木头脸从不表态,却常常通过晴雪把消息共享出来,这份别扭简直叫人称道。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月言的身体越来越差,最终还是没熬过她第四十二个冬天,就这么去了。

      沁儿那天赶回来了,她趴在娘亲的床旁哭得稀里哗啦,伤心得很。她的夫君静静地候在边上垂头站着。

      方兰生想沁儿找着的是个好夫君,他们当时都没看走眼。他注视着月言的床铺,没有哭。反倒是女婿偷偷地瞥了他好几眼,安慰似地送来了安神茶。

      沁儿哭累了躺下睡着后,女婿才开口:“丈人请节哀。”

      方兰生摇了摇头,他想他此刻的表情一定不怎么好看,竟是让对方担心了。犹豫了下,才道:“死生由天,这道理我懂。”

      是的,他是懂的。蓬莱一战后,他以腾翔之术飞回青玉坛,那里已经人走灯灭。方兰生知道他二姐的焦冥怕也是被那人带去了蓬莱国,只是在日光中看不见人形罢了。

      蓬莱之国已坠,所有的焦冥都在烈火焚烧中化作了灰烬。

      方兰生不晓得自己该不该为不用亲手烧掉它而高兴,他感觉心中空荡荡的,有种莫可奈何的虚无感,或者说,悔恨。

      这份悔恨缠绕了他后半生,甚至延续在他女儿身上。

      然而终有一天,在时间的冲刷下,全部的悲伤都将悉数被他接受吧!方兰生想他会在雾灵山涧独自静静等待那天的。

      思绪百转千回,方兰生只是淡淡地让女婿回屋去陪沁儿,自己一个人披上裘衣出门。

      外头繁花落尽,树叶凋零,枯朽的枝头来年春天,依旧会开满绚烂的粉花吧!“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他自嘲地笑了下绕遗迹走了几圈,踱步回房,想着:(明日便将月言安葬了吧,她也不喜欢繁文缛节的,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落个碑墓……如同贺文君那般,不……月言她不是贺文君,她此生……当是比文君要幸福的吧。)

      抱着微茫的希望,方兰生沉入梦乡。

      然而醒来之时,却已不在那木屋内。他恍惚地看着床榻四周的圆柱,记得很清楚那是儿时娘亲添置的鸢飞鱼跃圆柱床。

      方兰生从床上蹿起,感觉视线低了许多。

      他小跑向红木桌,桌上放着本《柳毅传》,依稀记得是如馨大姐买给他的。书边上是串紫檀佛珠。方兰生已经有许久没见着这佛珠了,他和木头脸他们奔波在外,时常要与各种妖灵鬼怪战斗,为了提升战斗力不拖后腿,他也跟着不断更换武器。方兰生最后也最常用的是青龙镇用无相缅茄珠、蓝木羽和喜帕换来的天意金刚珠,真让人搞不懂工匠的品味。

      方兰生想了想,心底涌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怎得身似庄周,梦中蝴蝶,花底人间世。”他轻轻念叨,推开门户拔腿跑向院子。

      这院子和他记忆中的一样,娘亲爱花,在院落间种了不少季节花,随着岁月流转而更换着。现在院子里栽的是素心腊梅,是相当名贵的品种了。

      “兰生?你怎么穿着衬衣就往外跑?不怕着凉么!”

      他还在痴痴地看着如镜花水月般的庭院时,却听见了相隔已久的声音。那声音并非清婉如莺啼,亦不绵弱似柳絮,更多的刚直强硬,最重要的是,那是他愧疚了半辈子的人的声音啊!

      方兰生颇为惊喜地回头,却见那人虽与他二姐一般容貌,但装束截然不同。

      他记忆中的二姐特别不喜欢大姐如馨在西域当马贼、不理家中事务的模样,所有的服饰都是大家闺秀型的。特别中意一款深茶色镶金纹的对襟齐胸襦裙,外头罩一件杏黄团花纹绣直领褙子,加上长得吓人的薄纱罗披帛,整个人富贵华丽,端的是凌厉气魄。

      方兰生还记得小时他曾听闻广进客栈来了个身手不凡的大侠,迫不及待拖着方信翘课去看。结果大侠没见到,反被二姐逮个正着,揪住耳朵狠骂一通。结果他耳朵红了,二姐凶悍的名声也传了出去。

      后来他在方信撺掇下,磨磨蹭蹭去董师傅的店铺,拿着原计划买传奇小说的银两,好说歹说买了支绿碧玺流苏金步摇,在二姐生辰时送给她。二姐嘲笑他什么不会只学了怎么讨好别人,却也没当众骂他。后出席隆重宴席,她头上挂的可不就是这枚金步摇吗?

      方兰生印象里的二姐脾气虽躁,却永远端着架子,带着贵气,然而眼前这位却截然不同。

      她穿了一身水蓝色直裾交领深衣,里面衬了件白色中衣就走了出来,一头乌丝盘起梳了个倭堕髻,青丝绣鞋踏在地上嗒嗒作响。比起高贵典雅,更显得青春靓丽。

      “方兰生?听到没有?”她的眉拧成一团。

      “听、听到了……我、我这就回房更衣哈!”他干巴巴地笑着,跑回房间,啪嗒关上红木制的大门,把头靠上去。

      他记忆中的二姐对他虽然凶神恶煞,平日里却有格外贤淑女气的一面。她的服饰高雅贵气,那上面的暗纹刺绣,多是由她自己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当年听那人说起二姐曾给他缝制喜服后,他在蓬莱之战结束后去了趟苏州,问娘亲要来了曾经二姐的服饰,细细寻思若是她会怎么设计缝纫他的喜服。二姐的手艺针脚,他都记得很清楚很清楚。

      (然而这个人没有……这个人不是……)

      “少爷?少爷,二小姐让你更衣后去小厅用膳。”

      “知道了知道了。”方兰生正烦着,忽然惊醒,把门打开一条缝,对门外将离开的人摆摆手,“诶,你……”

      “少爷有何吩咐?”

      方兰生抓抓脑袋,问:“你……叫什么来着?”

      年轻仆人弯着腰道:“小的方尘。”

      方兰生咬咬牙,对方尘招招手,一副哥俩好的模样朝他凑过去:“诶,我说方尘,你来我们方家多久了啊?”

      方尘唯唯诺诺地试图避开方兰生凑近乎的手:“回少爷快有五年了。”

      方兰生心顿时凉了,但他还是保持着讪笑道:“咳,其实啊……我就是想问下,你看我二姐……她是不是还在生气啊?”

      方尘了然笑道:“昨夜急报,二小姐今天要出远门一趟,现在怕已出门了。”

      方兰生摆手:“知道了,你去吧,我换好衣服就去吃饭啊……对了,你认识方信吗?”

      方尘投来困惑的视线:“少爷你是指……?”

      “啊,没事没事,我就随便问问,去吧去吧。”说完不等方尘反应他关上门,心里空荡荡的。(时间没有回退,二姐不是那个二姐,我身边的也不再是方信……哈哈,时如逝水,永不回头。方兰生啊方兰生,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没得个教训,还在做瑰丽如画的梦。)

      他拍拍脸:(行了兄弟,伤春悲秋什么的可不像你,都多大的人了……总之,先出门看看,到底有什么不同。这里是幻境还是别的什么鬼……)

      方兰生下意识在黄梨木衣柜里找他那件青缘白底披氅,无奈发现他只有过去那套仿的裋褐。从小他就不爱读圣贤书,崇拜武林英雄,死皮赖脸地要求董师傅给他做套“侠客装”。

      挨不住他隔三差五来访,结果董师傅给他用上好的丝缎缝了这套弱绿上衣绀蓝下裤的裋褐。方兰生穿上功夫鞋,扎上绑臂绑腿,看起来很地道有没有?

      他看向床旁的栅足案,上面放着他携带了一辈子的青玉司南佩。

      (若这是幻境的话,施术者为何要让我回到多年以前,却又不是完完全全我记忆里的过去?这番修改是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方兰生叹了口气,把玉佩挂在腰带上,套上短襟比甲,揣上紫檀佛珠。

      (二姐和方信都变了……那么月言呢?那人呢……?)

      方兰生推开门有条不紊地走向小厅,无论他内心多么焦虑紧张,也不再展现一丝半毫,他毕竟不是那个年少轻狂、肆无忌惮的少年了。

      他用完早点,方尘即刻递来了布包,里面是五经。书院的目的终究是要门徒进京赶考博取功名,学的无非是五经和儒法道史的名著经典。他粗粗翻了下,数十年光阴过去,他在商场跌打滚爬,在山涧纵情山水,大部分道理都忘了个光。

      方兰生合上书塞回包中,自信地对方尘说:“走啦!”

      忘得是差不多了,可方兰生多少能记得,在书院学习时,他可并没多花心思在勤学苦读诸子百家上,倒是志怪杂了解了不少。

      书院离家不远,方兰生悠悠哉哉地晃过去,一路将周边景色映在脑子里:(不记得了……当年这茶庄是叫富茗茶行吗?德生馆……这我倒有印象……)他望向嬉笑着从他身边跑过的孩子,(这也是幻境吗?这岂不是比忆念幻城还要厉害几百倍?!)

      方兰生按照记忆走进西书院,寻了垫子坐下,随意地摊开《诗经》放置在几案上,眼神却在偷偷地打量着周围的学徒。

      他算是来得晚的人了。才坐下没多久,就见着一女着男装的教书先生,捧着几本书迈步进屋。她眉如远山,眼若星辰,微微扬起的嘴角摆明她并非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然挺直的腰板却又带了几分凌然严肃。

      那身不功不过的直裾深衣,以蓝丝高高束起的发,正与他记忆中的相同。

      “前些日子我已将《诗经》讲过,今日你们先读上几遍,觉得够了,就‘必河之鲤’为题写篇经义于我。”

      (是了……她是楚先生,我的……师父。)方兰生学着摊开《诗经》,心思却没落在书页上。

      他其实是不怎么擅长读书的,所有的知识都死记硬背囫囵吞枣地记下来,然后像砌房子堆转头那般垒起来,以量取胜。即使在日后与人打交道,他也改不了这个习惯,一旦辩论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开始话痨。女妖怪不在身边,谁都阻止不了他用口水把人淹死。

      方兰生依稀记得儿时他某次提交经义时,楚先生看过便把他留了下来。他以为那是因为楚先生发现他天资聪慧天赋过人,要给他开小灶,乐滋滋地等着一通表扬,却没想到是全盘否决。

      楚先生问他:“你究竟有没有认真听过?”

      方兰生呆若木鸡,他可不傻,这句话分明不是夸奖:“听了。”

      楚先生叹息道:“兰生,你的帖经时而会串句,姑且能当是不熟练的关系。你的墨义时而会偏题,姑且能当是不敏锐的关系……然而经义,纯粹是关于书本义理的讨论,在我已经粗略讲解过一遍后,开卷仍抓不住重点,你这该如何是好?”

      方兰生傻了眼:“我……先生我还能更努力一点的。”

      楚先生上下打量着他,那双宛若星子的眸熠熠生辉:“你并不像是一门心思放在读书上的人,浮躁、幼稚而且无所顾忌……兰生,你可有理想?”

      方兰生挠了挠脸颊,坦白道:“我、我我确实,不怎么喜欢读书……我,相当行侠仗义、惩恶扬善、威风凛凛的侠客,英名记录在侠义榜的首位!楚、楚先生你觉得……好笑吗?”

      楚先生摇摇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哪里需要比个高低贵贱,更无所谓好笑与否了。只是兰生啊……你若是仅为了浮华虚名去当英雄,还不如坐在学堂里读圣贤书虚度光阴。”

      方兰生下意识接口道:“为什么?都说是虚度光阴了,怎么就不让我试了?”

      楚先生道:“因为没有信仰地当英雄是罪过。听说你最近在看《柳毅传》?”

      方兰生转了转眼珠想是哪个混账出卖了他,口头沉稳说是,又忍不住补充道:“是我大姐送我的,她就是个行侠仗义的武林高手,侠义榜上被誉为‘金刀艳客’呢!”说着流露出向往之情。

      楚先生道:“原来并非普通的少年不知愁。”

      方兰生抱头道:“谁、谁说我不知愁?我最近越来越觉得做男人真是难啊!所谓‘君子远庖厨’,哪有逼着三尺男儿进厨房学烹饪的道理?楚先生,你宽容大度善解人意,能不能帮我去劝劝我家那几个……姐姐。”

      楚先生笑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不妨当成是人生历练……不过,若你喜欢,平日里我倒是能减去你练笔的时间,给你讲些志怪传奇……我想你并不讨厌像刘毅这般的人吧?”

      方兰生惊喜地睁大眼:“真的?太棒了!不过……其实我也不怎么喜欢刘毅,他和那三公主分明情投意合,为何要为间接害了她丈夫而拒绝婚事呢?”

      楚先生只道:“你多看些,讲不定哪天就顿悟了。”

      方兰生回忆着过去,心想楚先生就是楚先生,果然一语成谶。只是他顿悟的时间不太好,顿悟的内容又过于伤人罢了。

      他还在寻思过去,没想到想着的人就已走到他身边。楚先生眯着眼睛,瞅着发愣的他,旁边的人都感到寒气四溢,唯恐避之不及。

      楚先生道:“方兰生,在想什么呢?”

      她平日里说话向来是温和而细气,就连训人时也只是平稳地一字一句地开口,每一个字眼都像是从百尺高处落下的雨珠,打得人心头一凉。

      方兰生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到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危难时刻,他眨眨眼,刚刚通过回忆升起的好感度还没落下。他干脆坦白道:“我在想昨天做的梦。”

      楚先生安静地扯出厉鬼似的冰冷笑容:“梦?”

      方兰生被冻着了,小心翼翼地松鼠似地点点头:“对,我梦见了另一个全然不同的自己,见到了不少人,经历了不少事,简直就像是真的一样。所以我就在想,我所做的真的只是一场梦吗?现在这一切又未必就不是我的一场梦啊!”

      楚先生沉默了下,道:“‘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你我不过碌碌凡人,圣人尚且不解,我又何能来判断所处是梦非梦。然人活一世,何必非要弄清楚这些?”

      方兰生觉得自己活了这么久还想不通透,说白了就是执念没法放下的缘故,不由垂头丧气起来。
      楚先生倒也没怎么多说,由着他去了。

      下课后,一书生踱步来嘲笑他:“方小公子便是白日做梦都能做出些哲理出来,我们这般勤学苦练、费神劳思的愚人哪里比得上?”

      方兰生抬眼瞅了他一眼,在书院被挤兑一事他倒是有些许印象,只是眼前之人究竟姓甚名谁,他却是不甚了了:“……呃,蔡之义?”

      “菜之意?小公子是赶着要买菜回去做饭吗?倒是有听说过小公子是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厉害人物,什么时候来露一手啊?”这书生一脸得意地冲四周看看,围观者心领神会地爆出大笑。原来无辜人士早眼见不妙,拿起书本便撤退了。

      方兰生懒得和他计较,背上包就往门外走。

      (曾经那个为首出言不逊的小子叫蔡之义,后来多次考取功名不成,转去当铺当了伙计,娶媳后也生了个大胖小子,我与他交情也不算深。)方兰生扯扯包带,犹豫了下迈步朝镇外走去。

      镇外方太和尚庙,他老爹住的地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似夢非夢(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