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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霓裳羽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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灿烂的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空隙,透过早雾,一缕缕地洒满了大街小巷。昨日下的一整夜雨水将地面清洗的一干二净,未干的水渍一团一团的熨帖在上面,车轮碾过发出一阵阵“扑哧”声。
虽是早晨,大街上却已熙熙攘攘起来。一群孩童手中晃荡着冰糖葫芦,嘻嘻哈哈的追逐打闹,蹦跳着从嘴里齐齐唱道:“江南双绝两青娥,一绝霓裳舞,一绝金丝绣;若问金陵谁更爱,不若共赏两青容。”
看着孩子们远去的背影,云凤儿缓缓放下车帘,呐呐的重复念叨着那句童谣。与她对坐的花鸢笑道:“听说这位金丝绣大家也是坐上贵宾呢!这回徐府可热闹了,但凡江南的贵人才子谁不想一睹两位大家的风采。”
云凤儿赫然抬头,眼中精芒一闪即没,啐口道:“不就是应了祖上的荫庇,得了个大家的称号么?有何了不得的?”
花鸢知道她最不喜拿这位金丝绣大家与之相提并论,不外乎是觉着因为托了父荫,才艺并不见得有多高,反是貌美占了大半,故此很是不削。但花鸢还是撇撇嘴,不以为然的道:“你又没见过她的手艺,怎能下定论呢?她的丝织岂是平民百姓能够得享的……”
云凤儿的脸色渐渐温怒,花鸢方才警醒,转口续道:“当然,咱姑娘的霓裳舞那可是自贵妃之后第一人,比之金丝绣亦不逞多让,多少江南才子千金而求不可得。”
云凤儿笑道:“你这还真是不得罪人呀。”
古之能称大家者,必然是德艺双馨的人物。可这被赞为江南双绝之一的丝绣大家却是名门闺秀,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可与自己相提并论。云凤儿极为看不起依托祖辈荫庇得享殊荣的富家子弟,今日此女即然会去,定要好生瞧瞧这一绝有何能耐与自己比肩。
宰相府在升平桥东侧,比金陵府衙大了何止一倍。此刻宾客云集,府前广场停满了肩舆和车舆,门前的小黄门点头哈腰的迎接着络绎不绝的达官贵人。当云凤儿的座驾驱至时,引起了一阵骚动,人们纷纷挤上前来,要一睹“霓裳舞”的花容,惹得一众小黄门手忙脚乱的拼命拦住他们。
“听说今日青梦大家要跳霓裳羽衣舞,这消息可是真的?”不知是谁高声发问,原本扰攘的人群更加的激动。
云凤儿微微撅起秀眉,哼声道:“人道说商女不知亡国恨,岂知商女千百年兼有,便是这些登徒浪子、文人骚客贪图享乐败坏了大唐,却将罪过都怪在了咱们头上。”
花鸢颇以为然的点头道:“没有商女,他们的诗赋又怎能流传千古?国家兴旺便将姑娘们当宝贝似的,国家亡了,就说什么红颜祸水。瞧瞧如今各国征伐,幸得吴国占尽了地利人和,若有朝一日给北唐灭了,包不准又是什么淮水变祸水。”
云凤儿见她说的认真,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横了她一眼道:“吴国要灭也不会灭在北唐手上,别忘了,这天下是谁的,终究还是我说了算。”
花鸢知姑娘的本事,冲她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道:“我看童小七挺合适的。”
云凤儿见她捉弄自己,秀眉扬起,正待好好整治一下这个小妮子。马车忽然动了起来,车窗外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大人请青梦大家移往后院。”
一路与花鸢嬉笑打闹进了宰相府,她缓步走进屋中,猛地停步下脚步。阳光背投着在身前洒下聘婷倒影。云凤儿呼吸陡然停顿,目光一瞬不动的凝视着掩映在光线不及处的男子。花鸢也见到了那人,笑容顷刻间僵在了脸上,尚未说完的话儿咽回了肚中,呆了半响,低头退了出去。
那人虽在暗处,可云凤儿却能分明的感受着他的一切。那黑沉沉的眸子中还是带着疲倦的神色,却怎都掩盖不了那种似乎天生入骨的俊冷和深沉,他静静的望着自己。云凤儿和他对视良久,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抽搐,放佛那目光可以穿透身体,使人没有任何保留的余地。
屋中温暖而又安静,却带着透人心骨的空沁。阳光照着脸颊,有一点点刺痛,面对他,感觉永远是如此的陌生。
“你来了?!”语气坚定又带着疑问。云凤儿忽然觉得头痛起来,每每见他,便是这第一句,之后依然如昔的回道:“我来了。”
再后,那人不再说话。云凤儿身不由己的坐到了他身旁的妆台,只见铜镜中那人手里擒了把梳子,轻轻的、慢慢的,从发根到发梢,一缕缕都不会放过。云凤儿木讷的看着铜镜,镜中那张清俊的脸孔显得有些苍白,漠然而淡定的青光掠过眼眸,一刹那的恍惚,让她似沉沦梦中。
一股暖意烧在了五脏六腑,叫她觉得脸上微热,眸光低转避开他的眼睛,胸口起伏不定。她尽量若无其事的将妆盒一一启开,屋子里静的出奇,似乎都不愿打破这样的寂静。忍不住偷眼瞧向镜中,那人依旧认真的梳理着自己齐腰的长发。
青丝已顺,却不肯罢手。
云凤儿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感动,时光流转中总是如此无言以对,尽总是如此悉心珍重。这个从来将真相掩饰在心底的男人,只在此时表露出丝丝的柔情。她知道,他一出门,便是另一人。
“叮”的一声,打破了屋中的沉寂,也牵回了她心底的奇异。轻轻的脚步声远去,清辉落影悄然覆上心底,带着无尽的幽凉深谙,缠的她心中紧涩,朦胧挡住了眼睛,却分明凝望着眼前一把白玉的梳子,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
“徐知诰……徐知诰……”声音轻的似乎只有自己的心才能听得见,想要叫他,却不能。
静默半响,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叫道:“花椒——!”
不一会儿,便听见一阵快捷的脚步声由远至近,转瞬间到了身后,“姑娘叫我!”云凤儿头也不回的道:“更衣!”
花椒愣了一愣,从妹妹那里已得知宗主在此,环首四顾却不见人,颇觉奇怪,但见姑娘带着怒气,不敢相问,去过衣裳替她更换。
云凤儿毫无目的望着镜子中恍惚映出淡淡的人影,仍旧沉梦未散。他与童小七,虽是不同的两个面孔,但一样的体贴宠溺,一样的柔情似水,一样的不善言辞,一样的从不让自己为难。想忘掉!长久以来一直为此努力,却每每在看到他时觉得便要功亏一篑,即便永远都不愿承认,但他们都曾为自己交出一颗真诚的心,却在功名之后显得无比脆弱。每时每刻心间的碎裂,清晰而决绝。少去了千叶楼,少回了凤飞阁,为何深深浅浅,连自己都不知究竟几分?
她眉心轻锁,正在上扬的嘴角收敛了笑意,眸底掠过黯然却又随即浮起一抹倔强。逃了避了,又能何如?一把玉梳,一个玉牌,便将自己牢牢地困住,挣扎不行,摆脱不了!只能愣愣的站在那里,竟就这样沉浸在了里面,天下由我而决?不想!不愿!不能自拔!
……
当小黄门尖细的嗓音报出“青梦大家”之时,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原本烦躁的气氛瞬间化作满腔热情沸腾到了极点。
“当!”一声宏音响彻大堂,震人心弦,节音尚未消散,“叮!”的一声清音瞬间交替。钟磬齐鸣,犹如万马奔腾般气势磅礴。
帘子渐渐上升,徐徐露出窈窕身影,众人提紧心神,谁愿错过这一旖旎的时刻?云凤儿微闭双目,凝神细听,清音一转,便随着它一下一下的踩踏脚下红木,双臂缠绕的丝带像一缕清风扶过,掩映着动人的妖娆,如坠梦中。她侧身低回婉转,云袖生风,手中团扇飘逸,青丝墨染。她轻舒云手,似在笔走丹青,流水行云犹若龙飞凤舞。
突然,一声琴音响起,只听得那琴音宛如阳春白雪的温柔,却有着穿透硝烟战火的气魄,直刺人心!云凤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细细听来,一种深沉却飘然出世的感觉占据心头,放佛一切尘嚣都已远去,随着钟磬渐弱,琴音的委婉动听更是不绝于耳。
她有一些惊动,原本是不该有这样的琴音,因为彩月楼的乐师根本达不到这样的境界。是谁在弹琴?又能如此的扣入心间?
从红台上顺势扫过,艳羡、炽热、迷离,色授魂与。即便不是一场霓裳羽衣亦能引来一次酣歌恒舞,谁又探究你究竟舞的是什么?乱世之下的歌舞升平真是可笑至极!极目远望,正巧与前方阁楼上那抹黑瞳撞上。心中似有如乱纷纷莲花凋落,一去不返,顺水漂泊。
她沉下头,尽量陶醉于轻歌曼舞中。恍惚多年前,那多病的身躯气力衰弱,又正遇上秋风渐渐寒瑟,手中的团扇亦只能渐渐闲搁。罗衣单薄,是谁送来绒衣,鲜红暖透了心间?又是谁送来了一碗清粥,悉心喂养惹起几番思愁?光阴流逝如白驹从门缝一闪而过,可叹曾经杏梁上的双燕就如同他般,春来秋去变作了走南闯北的商客。
云凤儿闭上双眼,乐声清泠于耳畔,不由自主的随着它一下又一下的扇下承步,像是踩在了自己的心弦。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那弹琴之人放佛感同身受般拨弄琴弦迎合着自己的步子,轻柔无比的婉转流长,缠绵悱恻。
今夕何在?一帘淡淡秋月银波,仿佛照着自己日益憔悴的花容月色。
沉醉间依旧感受到那闪耀着青光的瞳眸。
多少次凭栏的幽暗寂寞,倾听着蟋蟀在墙壁里杂乱地吟歌,牵动了那流寓异乡的庾信,清秋的愁绪如乱丝萦惹。不由得深深回忆起当初尚年少时的浪迹飘泊,琴声里尽显艰难的关山跋涉。
此去经年,凤飞阁外垂柳下,烟花巷中岁月消磨,如落红般从此断了音信,仿佛随着碧绿的淮水涓涓流去,在我心中烙下的尽是空自失落。多少年的画舫逐水飘零,而今哪还有?当初醉卧酒垆的豪旷意绪和气魄!
座客中欢声雷动的掌声亦不及你在嘴角噙起的淡淡笑意,可又能如何?我们已然不复当年春晖携手,霓裳羽衣舞不过更增添了自己几许伤痕,从来便是,两般温柔,如何取舍?
精烁的老头阔绰的赏赐千两黄金,云凤儿低垂着头看似乖巧的谢赏,心中却泛出一丝嘲弄,一曲霓裳羽衣舞怎值千两?
徐温眼中散发着炙热的精光,“哈哈”大笑着说道:“青梦大家可真是我见犹怜呐!能得你舞一场可真是不容易。”他伸手扶她,云凤儿微微侧身避开,徐温凑上前来,低声道:“云娘,都过了这么多年,你还在记恨我么?”
云凤儿抬头向她,眸底轻颤,缓缓摇头。徐温舒了一口气,挥退了阁中其余诸人,云凤儿想要告退,却被他一把拉住,“白宗本属满庭芳,我这亦是无奈呀!”
云凤儿侧头看他,脸上尽是不屑,并不答他的话。徐温见她仍然如此,叹道:“自你入主江南,徐门可没少助你,我可一直将你当做我女儿一般对待呀!当年那件事,实在是慕容宫主令箭所迫。哎!算了,就当我徐温对不起你吧!”
云凤儿听罢,嘴角噙起冷笑,“你是在疼惜我吗?”冷漠而孤傲的语气,深深植进他的心间:“我不需要别人的怜悯,你也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做了你应该做的事,我从也没有怪过你。”她转向徐温,凝视他半响,念起往昔心中一软,缓缓福礼下去,说道:“云娘很感激您自幼的照育之恩,照扶之情……”
徐温连忙伸手去扶,“云娘……老夫时日无多,你……”
云凤儿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道:“丞相大人!我与他之间的是非恩怨,并不只是那一件事,你无需多言,今后如何,天理命数而已。”说罢便施礼退下,不料却迎头撞上步进阁楼的他。
云凤儿微微一愣,心中千回百转,方才的话不知此人是否都已听见,她怔了怔,波澜不惊的行礼,起身。身后传来徐温大笑的声音:“二郎快见过云娘,你俩都好久未见了,方才我还说着让她一同回去呢,这丫头,呵呵,你赶紧劝劝。”
抬眼望他,他像对一个陌生人般微微拱手,嘴角淡笑。云凤儿在心底叹气,淡然回礼,不待他开口说话,逃也似的闪身出门。
……….
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何苦如此难为自己?
若一切只是一厢情愿,为何如此刻骨铭心?
若一切皆是有梦无缘,奈何如此不堪回首?
满庭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