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箬笠 绿蓑衣》十里月光

4、此处无别心，但有敬武人

　　春日的雨停的很快，匆匆下了一日，第二日依然晴光普照。不过雨水洗去了残冬的尘气，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清新的味道，刘府年岁久远的大门上，铜环染了一圈青绿色。
　　秦季奎外罩短褐，内里套着一件琥珀色棉布衫，他用细长的白布条缚上袖口和裤脚，弄得一副卖艺人的德行，站在刘府的大门前，扯开嗓门大声吼道：“刘夏若，你出来！”
　　可是他吼了半天，也没人理会他，大门敞开着，一个看起来将近耄耋之年的老者，坐在门边的竹靠椅上，耷拉着脑袋打盹。
　　秦季奎喊的不耐烦了，冲着那老者叫道：“喂，老头，进去把你们小姐叫出来，我要跟她比武！”
　　那老人的双耳在他七十岁不到的时候就聋了，对于秦季奎的叫喊声，是完全听不到一丁点，依然垂首坐在门边睡得很香。
　　“哎！老头，老头，你醒醒啊，去叫你们家小姐！”秦季奎又嚷嚷着，建州的太阳也挺毒，虽是春日，照在那大门前，阴影向院内，光都洒在秦季奎的身上，照的他浑身亮堂堂的，心里火烧一样。
　　他踏上青石板的台阶，走到老者跟前，俯下身对着老人的耳朵嚷起来，“老头，你聋了吗？醒醒！”
　　那老者迷迷蒙蒙睁开眼，耳朵聋了眼力却还好，看着面前的人，颤巍巍问道：“你找谁？”
　　他倒不是被秦季奎叫醒的，而是秦季奎的口水喷到了他脸上，他以为下雨了才醒来。
　　秦季奎又拉开嗓门大喊：“刘夏若！”喊完嗓子就哑了，一阵干疼的感觉钻上喉头。
　　老者辨识出他的口型，摇摇头笑起来，嘴巴咧开，里面只剩下一颗牙了，“小姐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
　　“她去哪了？”
　　“小姐跟李婶去集市上买布了。”老者依然一脸笑，十分和蔼。
　　秦季奎没再与他说话，风一样冲下台阶，头也不抬，与来人正撞个满怀，直撞了个满脑子金星，眼前飘着一团鹅黄色。
　　夏若从秦季奎怀中挣出来，捂着脑袋，还没开口骂人，李婶已经在一旁扶着她，喊道：“哎呦，哎呦，我的小姐哦，这小脑袋可要撞坏了啊！”那中年妇人神色焦急，夏若却扶着额头哼道：“我脑袋大着呢，撞不坏！”说完她就抬眸去看惹祸之人，一看是秦季奎，心里暗道，又是这麻烦。
　　秦季奎退到两层台阶上，捂着自己的下巴，高昂着脑袋看夏若，模样有些滑稽，他哼哼唧唧道：“刘夏若，我一定要跟你来一场真正的比试，你比不比？”
　　“我说是谁呢，原来道是你这家伙，要比快比，比完了本姑娘不再奉陪了，你也少来寻我麻烦！”夏若看着他不耐烦道。
　　秦季奎揉一揉下巴，心里不忿，明明是面前这鹅黄色衣裙的少女三番五次欺负人，他不过想给自己讨个公道，挣回点面子，却好像求着她似的。
　　“好，那你决定，去哪里比试？”
　　夏若瞳仁晶亮，微转流光，“在我们家院子里。”她说着向院内看去，还冲着里面努了一下嘴巴。
　　秦季奎眉毛一扬，不禁皱起来，“不行！你这个卑鄙小人，万一设了埋伏怎么办？”
　　夏若冷哼，轻蔑地笑道：“埋伏？想吃拳头的是你，不是我。你比不比，不比我就回去了。”说完拉着李婶绕过秦季奎向院内走去，还没跨过大门槛，秦季奎就在身后焦急叫道：“比，比！你等等我。”说完就追上夏若的脚步。
　　李婶却低声在夏若耳边说道：“小姐啊，老爷说了不准你再跟人打架。”
　　夏若靠近她耳畔，轻声说：“爹说的是不许在外面动手，我在家里跟人比武，又不是打架。”
　　李婶紧紧皱眉，为难地看着她，但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只好闭口不言。
　　夏若自然没有打赢秦季奎，但夏若耍赖的功夫却是无人能及的，夏若乘人之危，将秦季奎的手抓住了，也顾不上用正派功夫，狠狠抓着秦季奎的手，咬上他的掌腹，咬得秦季奎冷汗直冒。
　　“刘夏若，你松口！”他疼得喝道。
　　夏若微微松口，闷声道：“你认输了我就松开！”
　　秦季奎浓眉拧成一团，疼得面目狰狞，“你先松口！”
　　“不，你认输！”夏若嘴里含着秦季奎的手掌，龇着牙含混道。
　　秦季奎心想，再不认输，这蛮丫头只怕能把自己的手咬下一块肉来，只好暂时认输：“好好，我输了，你松口！”
　　夏若这才松开利齿，一把甩开秦季奎的手，“呸呸”个不停，啐了好几口唾液，转脸得意洋洋道：“你既然输了，我们之间的恩怨也就此了结了，秦公子，我不送了，慢走。”说完便雀跃着要离开。
　　秦季奎却拉住夏若的衣袖，反悔道：“你想走？我们明明约定只能用手上功夫，你居然连嘴都用上了，你又违背约定。”
　　夏若没料到被秦季奎倒打一耙，怒道：“呸！只是约定不可用脚上功夫而已。”
　　“罢了，你这般泼皮，跟你比下去倒也没什么意思了。我这就走！”秦季奎也知道夏若再不愿比下去了，但无论如何，就是在嘴巴上赢了她也好，说的话好不傲然，一阵风吹来，少年转身欲走，衣带翻飞如柳枝轻扬。
　　这次换做夏若眉毛拧着了，心想臭小子输了就输了，还不愿意认输，她抬掌就想从秦季奎后脑勺劈下去，干脆把他打昏，再把他的脸画成个大乌龟，好好给自己出口气，但手刚刚举起来，便听得门廊那边传来一声大喝，“住手！”
　　夏若向声音来源看去，是刘之虞满面怒色看着自己，最糟的是，刘之虞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是韩斐然，另一个是容成秋音。
　　夏若一看到容成秋音来了，心突地一跳，赶紧放下手，秦季奎转过头不解地看着她，夏若却冷冰冰对他说：“走吧，算你赢了。”她虽然这话是对秦季奎说的，目光却忍不住直直看着那个一身青莲色长袍的男子。
　　秦季奎怔了一下，见她目光悠悠飘过自己，落在另一人身上，而那人正是前两日主动与他搭讪的那位白衣公子。那白衣公子今日换了一身衣裳，青莲色亮丽，倒又与那日的天人风采不同，似笑非笑的模样，正如一朵睡莲浮于水面，魅而不妖。秦季奎心思单纯，并没看出夏若仰慕容成秋音，只嘲讽道：“怎么输赢都是你说了算。”说完他就与夏若擦肩而过，甚至连句“告辞”也没有。
　　夏若见他走了，形容落寞，对刘之虞说：“哥哥，我先回房了。”未及行礼，就一个人转身离去，再也不看他们三个。
　　“令妹性子好生刚烈。”容成秋音见夏若走远了，轻轻感叹。
　　刘之虞脸上浮上不自然的羞愧之色，转过脸去看容成秋音，却见他嘴边还是那抹温润的笑意，丝毫没有取笑别人的意思，竟好像他所说的话是一句发自肺腑的称赞。
　　“家母去的早，我父亲平日公务繁忙，顾不上教养她，她天生性子野，我又宠溺她，才致她如今性格，望禾凤不要见怪。妹妹平日其实很懂事，会帮做家务，还懂得弹琴下棋，倒也是个聪明女子。”刘之虞说了很多，生怕容成秋音觉得夏若跟谣言所说的一样。
　　“我知她是个好女子。”他笑着颔首，语调肯定，目光明亮，并非在说恭维话。

　　夏若一个人躲在假山后的一块小空地上，盘腿坐在一块青石上面发呆。面前怪石嶙峋，抬眼望去，假山东北方有一处小亭，此时一只小鸟飞来，落在亭子的檐角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刘之虞三人在书房论诗，铃铛跟小东去西城拿爹爹新买的酒去了，夏若便只好躲到此处来。她对着那只鸟儿伸出手，学着“啾啾”叫了两声，那只鸟竟然胆子也大，就飞到了夏若的手上，只见这是一只通体黑亮，背部有细长白色条纹的鸟，看起来像是鹊类，模样可爱，夏若的苦闷这才有所消减。
　　她顾自对着这只小鸟抱怨：“其实我今天不想那么丢脸。我也不想让容成公子看到我那么凶恶的样子，小鸟，其实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有时候也很安静，很乖巧啊，对不对？”
　　那鸟儿转动脑袋，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她，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扑棱”一下煽动翅膀，向着远处飞走了。
　　夏若抬头看着它飞走，轻叹一声，“连鸟儿都嫌弃我，更不要说容成公子了。”
　　“谁说我会嫌弃你？”一阵如泉水般清泠的声音，自她心上滑过，她惊慌失措地循着声音看去，见小亭边上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玉骨描金边折扇，轻轻摇起来，扇面是一幅绢布画，只有寥寥几笔兰花，连多余的一个题字也无。
　　他笑着看她，眉目如画。
　　夏若的心猛地一跳，脸红起来，“容成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你哥哥和忘山兄在下棋，我便出来随便走走。”他说完，一阵清风拂来，将他的青莲色长袍吹起，层层涟漪在衣角慢慢延展。
　　夏若不满地嘟囔道：“你是客人，哥哥怎可以如此怠慢你。”
　　他却满不在乎，眼珠子转了转，笑着：“本来三人轮流的，但我不喜欢下棋，就趁着他们下的时候出来闲逛，没想到在这假山后面见到你。”
　　夏若低下脑袋，想起方才自己凶相毕露的一幕，心里就百般不是滋味，容成秋音却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定然在为自己方才的行为后悔。但你一定不是先动手的那个人，对吗？”
　　夏若豁然抬头，没想到只见过两次面，他就如此洞悉自己，痴痴点头，又听得他继续温声说道：“刘姑娘，不如今日我跟你来比一比，如果你输了，你就答应我，往后别人如果动手打你，你绝不退缩，也不要后悔，因为你没有错，如果你赢了，我身上的任何一样东西，你挑选一个，我就送给你。”
　　怎么说，都好像有利于夏若，但支持夏若动手打人的人，他是第一个。
　　夏若觉得不好意思，心里翻滚来，翻滚去，终于一咬牙，答应道：“好！”
　　容成秋音听得她应下来，不自禁上弯唇角，淡淡一笑，好似花开。他也没有直接从假山上跳下来，而是从假山的台阶上徐徐走下来，神态自若。
　　待走到夏若跟前，他收起折扇，握拳相邀道：“请。”
　　夏若知道他这是在让自己先出招，便深吸一口气，利掌自左胁击出，夹带厉风而来，直攻容成秋音胸口，他却纹丝不动，看着夏若出招。夏若大愕，瞬间已闪过无数念头，他要让自己？打到他怎么办？是不是赶紧收手？
　　等她迟钝地想完这几个问题，刀劈似的掌已经无法收回，而就在手已经触到他衣服的时候，他居然鬼魅一般，立时移形换影，夏若心惊之余，一把扇子已经从后面搭到她脖颈上，止住她做任何动作。
　　只有一招，夏若就败给了他。夏若虽然在建州逞凶已久，建州几乎没几个人能打赢她，但是真正的高手，靠的不是身手，而是强大的心力。
　　而容成秋音，便是这样的高手，他的脸色依然没有多少血色，身体也没有完全恢复。可夏若明白，即使如此，她也永远不可能碰到他，而且他对夏若丝毫没有谦让，没有把她当作一个女子谦让，而是把她当作一个武者尊敬。
　　夏若的心底泛起不可言说的敬佩之情，但同时又好像找到了知己，激动不已，容成秋音双目光辉潋滟，瞬也不瞬地看着她：“你输了。”然后嘴边漾起一朵大大的笑容，连洁白的牙齿都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