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无言迟迟归》君书

3、三

　　北京的冬夜本就在凌冽的风中显得寒冷无比，再加之刚下过雨，空气中满是令人瑟缩的因子。苏陌言自咖啡馆中出来时，雨已停了许多，只剩些绵绵细丝柔柔地落着，打在她已然有些麻木的面颊上，竟是冰凉刺骨。

　　街道熙攘的车辆驶过，溅起片片水花，混合着色彩斑斓的街灯，水光潋滟。街旁的树木已尽数萧瑟，叶已落光，只剩光秃的枝丫向外伸展，显得沉默且孤独。

　　苏陌言将脸埋在衣领里，裹紧大衣有些茫然无措地游荡。这是她不熟悉的城，空气中满是历史的凝重与现代的繁华交错横行，人们行路匆匆，无暇顾及身边人，与那座生活了二十几年的沿海小城比起来，少了些温煦，多了些沉重。

　　她也不知几年前扬言绝不会离开南方的自己为何今日竟扎根在了首都，犹记当初，当她看到招聘通知的时候，竟是不受控制地投了简历，没有告诉任何人便去北京参加了面试，她并没有报太大希望，可当结果出来，她看到自己的名字赫然列在榜单上时，内心是无以复加的惊喜。

　　但直至回家同父母说起时，因擅作决定被好生教训了一顿，才恍然发觉这有多疯狂。若不是北京那边条件实在优渥，而陌言又有一个堂哥苏诺能够照应她，父母是绝不会放她去的。

　　她心知，这一切都只因在那座城里住着一个自己心心念念的人，亦知自己是抱着能与他再次相遇的侥幸，可她亦害怕，怕那人已忘了她。

　　她记得当初，自己态度决绝，直至看着面前的陆少迟眼神暗淡如灰也不愿后退一步，褪去了原先的戾气，他近似哀求地问为什么，却终是转身离开，从此消失于人海。

　　可如今终是见到了他，却是以这样一副模样，她心下悄怆，疼得真切。

　　回至家中，她只觉得累，疲惫至极地将自己丢在床上，直到肚子微微叫了一声才想起自己竟是忘了自己出门的本来目的。自陆少迟走后，她在咖啡馆里坐了许久，直至心内慢慢平静，遂起身去付账，却被告知陆少迟早已是付过账了，她有些失神，忽地想起陆少迟本就是这样有原则亦冷静的人，凡事都彬彬有礼。

　　她躺在床上，有些呆滞地望着天花板，想着方才的种种，忽地觉得十分饥饿，她有些无奈地起身，去厨房里烧了些开水并从橱柜里拿出了囤积的泡面。她的胃并不好，常常一吃到辛辣或阴冷的食物便会难受许久，而如泡面这样的油炸食品也不得多吃，可她却是叛逆，只因想吃便去吃了，从来不顾后果，常因此被林依一顿好说。

　　正靠在橱柜上等水开，手机便在口袋里不顾一切地震了起来，她拿出一看，便看到林依的名字闪动着，真是巧，她想。随后便自然地接了起来。

　　“陌言。”那头林依的声音显得有些欲言又止，“恩？”陌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容器里渐渐沸腾的开水，有些漫不经心地应着。“你……还好吧？”林依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苏陌言闻得这话竟笑起来，有些疑惑亦有些无奈，“林大小姐，我能有什么不好。”

　　那头顿了许久，却并没有挂断，只闻得一丝清浅的呼吸声，苏陌言觉得有些不对，收回落在容器上的视线，站直了身子，问道：“林依？怎么了？”

　　又过了一会儿，林依终是开了口：“陌言，我表哥……他有没有去找过你？”这次轮到苏陌言沉默，顿了顿，答道：“有。”“是我告诉他你的地址的。”“我知道。”

　　林依一时有些怔忪，忽地答不出话来，苏陌言那句话接的极快，竟是一丝惊讶都不见，她有些慌乱，忙开口解释，“陌言，对不起，我知道你同我表哥已经分手了，可是这些年我在一旁看着，心里不是滋味，我看得出我表哥还爱着你，何必这样相互折磨呢。”

　　她有些急迫，似是决定豁出去了，因此话说的格外掷地有声。水早已烧开，方才在容器里拼命欢腾的跳跃，如今也是平静了下来，只剩一缕蒸汽自容器口处慢慢冒出，模糊了视线，苏陌言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一时有些头疼。

　　屋里十分安静，窗外本已是近乎停止的雨点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打在屋檐上，悦耳动听。天空黑暗深沉，看不见隐藏的乌云，而陌言却能清晰听见自己有些乱了节奏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她忽地觉得疲惫席卷全身，自头顶到脚趾，无一幸免。

　　“林依，过去了便是过去了，我跟陆少迟，回不去了。”她听见自己轻声开口，一字一句，明明是要说服林依，却心知是在说服自己，四年前的分离，她便知道，日后若再相见，怕是两难。

　　陆少迟何其骄傲一人，在被她伤了之后，怎么可能还会原谅她，她并没有想到他还愿意见她，也没有想到他竟会来找她，可她却知道，自己心中那个心结是解不开的。

　　她怎么会不知道她来了北京的消息林依是一定会告诉陆少迟的呢，林依是何种性子，她是了解的，当初她同少迟分开时，林依曾一度有些恨意地瞪着她，她心酸却无奈，对着林依那些令人为难的发问避而不答，心知是自己对不起他们，便并不愿解释什么，而在同林依冷战后的许久，她竟是同自己说了话，那话她一直记着。

　　她说：“苏陌言，我曾经说过我是了解你的吧，你的感情从来吝啬给予，可一旦给了，便是真心实意难以收回，所以你同表哥分手的理由，连我都不信，你觉得表哥会信吗？”

　　是了，陆少迟是怎样聪明的人，怎么会信，可他不是依旧决绝离开了厦门，四年都没有再找过她吗。他们之间的问题，从来就不是别人想的那么简单。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沟壑有多深多难以跨越。

　　她在心中轻声叹息，因未闻得林依回答，觉得有些微微尴尬，“你同沈墨怎么样了？”陌言有些刻意地转移话题，果不其然，一听到沈墨这个名字，林依便马上活跃了起来，仿佛将刚刚说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你还说呢，他最近忙着实习，每天跟消毒水打交道，我都快见不着他人了。”林依语气里尽是不满，抱怨意味十足，苏陌言听着却觉得十分暖心。沈墨同林依算是青梅竹马，自初中便相识，高中走在了一起，虽没有考上同一所城市的大学，却终是在读研究生时重逢，她是见过沈墨的，清秀斯文，没有陆少迟那般清冷的性子，也不似宋子旭那般吊儿郎当，笑起来却十分阳光，活脱脱一个大男孩，他们常常斗嘴吵架，可却从未分开过，让陌言心中欢喜且深深羡慕。

　　“他是在为你们的未来而奋斗，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苏陌言心情也随之有些好了起来，语气里含笑。那头林依又叽叽喳喳说了一堆，最后才叮嘱陌言需好好照顾自己，特别是照顾自己的胃，苏陌言笑着答应，随后便挂了电话。

　　苏陌言脑海里浮现着林依那张语笑嫣然的脸，本是嘴上挂着笑，可随后不知怎的忽地又浮现出陆少迟愠怒的面庞，一瞬有些透不过气。她定了定神，摇头甩掉纷繁的思绪，默默地将面泡好，再默默地吃完。

　　第二日是周日，苏陌言早上睡到很晚才起，朦朦胧胧拿起闹钟看时，已近正午了，她坐起来，觉得有些头疼。她向来不怎么嗜睡，可偶尔睡起来却也可以天昏地暗，记得大四有一次周末，累了一周的她回到宿舍倒头就睡，这一睡便是一整天，手机放在书桌上震个不停都没有顾及，等她终是醒来接起电话时，那头的宋子旭早已是近乎咆哮了。

　　想到这些，她有些无奈地笑笑，宋子旭这人从来都是这样，平时对什么都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却是比谁都喜怒无常，生起气来那副严肃的嘴脸弄得人直想笑，全然没有害怕的感觉。

　　正想着，忽闻得敲门声，断断续续，毫无节奏地敲击，她心生疑惑，理了理有些毛躁的发，穿上棉布拖鞋便跑了出去，“谁啊？”她站定在门前喊了声，可却并没有人回应，而是更为急迫紧凑地敲起门来，她有些紧张，凑过去透过猫眼看出去，便看到一张邪气中带些薄怒的脸，不是宋子旭是谁。她一惊，马上开了门。

　　“你怎么来了？”苏陌言疑惑，放宋子旭进来后便关上了门，转身看时，却见他正悠闲地半躺在她的沙发上，拿起茶几上的牛奶便喝了起来。

　　“我怎么不能来，你走的那天我不是说我马上会来北京烦你的吗？怎么，忘了啊。”他斜眼瞧了瞧陌言，棕色的眸子里满是戏谑。

　　其实，宋子旭本是有些生气的，他一大早便出了门，却直到正午时分才找到苏陌言的住处，打她手机提示关机，敲了许久的门也不见回应，着实令人恼火。可当一进门看到苏陌言时，那些气便消了大半。

　　她头发有些凌乱，一看便知是刚醒不久，红色的棉布睡衣上印着大大的熊，而脚上的棉拖鞋上竟然写着一个囧子，她现在这副模样，活脱脱像个孩子，只惹得人忍不住想揉揉她的脑袋，哪里还气的起来。

　　苏陌言看着他懒散的样子，一时间被噎得无话可说，她转身便进了洗手间漱口洗脸，而宋子旭更是自觉地打开了电视机，主持人播报午间新闻的声音顿时变得响亮。她抬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生活真是丰富多彩，不得安宁。

　　等她梳洗完毕，自卧室里换好衣服出来时，宋子旭已换了台，电视里放着相亲节目，正值男嘉宾深情告白，全场无一不潸然泪下。

　　“一月不见，你怎么开始好这口了。”陌言坐在他身旁，望着他促狭地笑，宋子旭也不恼，“这不是学习嘛，以后我要跟人表白的时候也好有个模板不是。”

　　“你还需要跟别人表白啊，抢着跟你表白的姑娘都能组一足球队了。”苏陌言没好气地说，瞟瞟他那张十分欠扁的脸，他实在是长的好看，当初在大学里便是数一数二的风云人物，凭着那对桃花眼，不知掳走了多少少女的芳心。

　　“走，出去吃饭吧。”苏陌言不等他开口回应便走上前拉拉他，却不想他竟坐在沙发上赖着不起，“苏陌言，我千里迢迢跑过来，还没休息够你就要拉我走啊，我不管，今天你得下厨补偿我，不然我不走了。”

　　宋子旭说罢竟真在沙发上躺了下来，用极其挑衅的眼神望着她，嘴角微微勾着，露出左脸颊上一个小小的酒窝，苏陌言失笑，可仍旧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可是家里没有食材啊。”她伸手指指空空如也的厨房，脸上的表情怨念丛生，似是被欺负的孩童，宋子旭见她这副可怜的模样并没有说话，只是眯了眯眼，眸子清亮通透，却闪着危险精明的光，他仍旧一动不动，将本是交叠的双脚换了一下位置，继续喝着牛奶。

　　这下子苏陌言彻底没法了，她承认自己不是宋子旭的对手，每每交锋总是以失败告终，她挥挥手，拿起外套便往门口走，边走嘴里边说：“好好，你是大爷，我去买总行了吧。”

　　随后便是关门的声音响起，苏陌言的话语也被隔绝在外，消失不见，等连脚步声都无法听闻的时候，宋子旭的笑终是慢慢褪去，他将牛奶放回到茶几上，缓缓起身四周环顾了一圈后便朝陌言的卧室走去。

　　冬日的阳光细碎温暖，透过玻璃照进不大的房间里，越过床铺直直投影在书柜上，床单被映照得洁白无瑕，被子凌乱地堆积着，显然并未来得及铺，书柜上的书十分多且杂，仿佛各种类型的她都爱看。

　　宋子旭走上前去，将手指轻轻放上去，自书背上缓缓滑过，滑至那本《聂鲁达诗选》时定了下来，他有些犹豫地将它抽出，轻轻翻至中间一页，一张照片毫无意外引入眼帘，照片左侧是苏陌言，笑得十分腼腆且愉悦，右侧则是一名男子，手臂轻轻搭在苏陌言肩上，面容英俊，轮廓分明，嘴角微微勾起，眼里是藏不住的爱意与宠溺。

　　宋子旭望着这张第二次看的照片，竟觉得两人的笑显得那么耀眼，如同七月的骄阳，灼灼烤在心上，咝啦一声留下印记，生生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