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晖》空声

12、第十二章

　　法兰西 1941年秋末

　　香薰的气息中悬铃木法桐摇曳着微黄的娇娆，半夜月色皎彻，汽灯闪亮十分静谧，这时已过了宵禁。拂来的夜风中仍搀杂着麝香和着琥珀的味道，或许还泛着些湿漉漉的凉意，那是因为刚下过一场秋雨。

　　躺在床上紧紧裹着毯子的年轻男人梦境在翻腾着，他仿佛冲撞进了浪涛的漩涡，周围躁动与喧哗将他桎梏镬住倒转滚动，令人战栗且恐惧。突然伸出的嶙峋诡异的礁石将要穿透心肺的一瞬全部又都恢复清明了，他似乎望见了那红宝石般迷人的火焰混着庄重的靛蓝渲染蔓延在高空，夕阳的余晖朴实的沉入海底，篱笆与叶子鲜艳且浓密，道路被炙烤的也泛出面包般金黄。

　　跳跃的记忆并不是按照时间进行的，空蒙中那一头在阳光下泛着褐红的螺旋鬈发身影奔跑在他的前方，她的周围是没有一丝杂草侵染的紫花苜蓿和百里香，蓬茂成海弥漫到了天际，险些要与那澄蓝悦目的碧穹融为一体了。

　　她风笛一样愉悦笑意似乎远于天外传来，影影绰绰的碎花裙子摇曳在紫色的海洋里，显得她垂在腰际的赤棕色卷发愈发的耀眼了，伴随着她频繁的跳跃，就像是在她背上渐渐燃起的一束明媚火焰，炽热快要灼伤他蒙翳的眼睛。

　　他想要扑上去捉住她，可是他的腿却像是灌满了铅，而她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般稍顿了步子侧过头来望望他，她的面目有些混沌不清，依稀能分辨出她那高挑的鼻梁和巧克力般的眸子，她在朝他明畅的笑着，双唇一张一合——好像在絮聒着，但他什么也听不到，转眼她又被一阵风绕散了。

　　时间又拼合在了一起，常青藤缠绕着拱廊的顶端，疏密的林叶被暖阳投下斑驳的倒影，那个苍白瘦小的男孩穿着白衬衣套着桔红色的毛背心，被一个大块头紧紧攥着前襟，险些要将他提起来了。

　　男孩死死抿着唇，不管听到什么都倔强的一言不发，灰蓝色的眼睛直直的瞪着威胁他的人，而那个大块头周围还站着着两个镇上的孩子，是大块头的同伴，也在对瘦弱的男孩漫然的吆喝着。

　　“嘿！放开他！”突然清丽的声音刺破了梦一样的混沌，有个穿着深蓝色连衣裙的女孩急促的朝他们跑了过来，仿佛都能听到她喘息的声音。

　　“洛克！又是你，他怎么招惹你们啦？”她顿了步子，蹙起眉，昂起头质问着。

　　“她是谁？”大块头身旁的一个脸上铺满了密密麻麻雀斑男孩子低声问。

　　“帕特尔家的那个女孩，查理和米尔的妹妹..”另一个高挑的男孩皱起鼻子十分不屑的解答了。

　　那个大块头觑着她，勉强松了手，但还不忘临走推他一把，而那穿着蓝衣的姑娘就立刻的挡在了他的左前方，双手抵着腰，带着几分愠色望着他们。

　　“告诉你，爱管闲事的多嘴小姐，这个家伙可不是什么好孩子！——他打了爱丽丝！”大块头操着浑厚粗暴的声音，用手背抹了抹他的蒜头鼻子。

　　“这不可能！”女孩尖声尖气的迅速的反驳了他，但是迟疑的余光却无意间瞥了一眼身边那弱小的男孩，这眼神瞬间将他击中了。

　　“没错！就是这样！我亲眼瞧见的！”从大块头的背后倏地跳出来了一个金发姑娘，她丝毫不加掩饰脸上的怨气，狠狠地瞅着他。

　　突然的，苍白的男孩突然攥紧了拳头鼓足勇气冲他们大喊着“我不是故意的！是那个叫爱丽丝的女孩！是她先用小石头丢我的！”

　　蓝衣姑娘愣了一下，但她还没来及开口，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叫洛克的男孩就抱起双臂恼怒地冲他嚷说“可那只是擦了你一下，而你却重重击中了她的头，瞧瞧你当时那副鬼样子，我今天非要让你吃苦头！”

　　“住口洛克！你要是敢动他一根指头，我就去告诉凯蒂小姐，你又在欺负人了！”女孩什么都来不及想就这句话高声而出了，她无意间捉住他纤细的胳膊，把他向后推了推。

　　“她不会相信你的！”洛克的音量增强了，但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妙极了！我倒想瞧瞧，她是会相信你还是相信我！”女孩冲他瞪着琥珀色的眸子，微微抬高了下巴。

　　洛克再没搭腔，只是歪着头狠狠地觑着他们。女孩微松了一口气，捏了捏他的胳膊，神情复杂的冲他说道“走吧，欧尼，我们走！”

　　男孩跟着她的身后，转头前淡淡地梭巡了他们一眼，这时他听到有调侃般漫然声音轻浮地说。

　　“嘿..真不走运啊，伙计..”

　　转眼间他们就并肩站在了浅黄色的麦田前，男孩的个头和她差不多，甚至还不如她高挑。而他这时正用指尖揉捻着麦穗的颗粒，低声喃喃说。

　　“我没想那么做..”

　　他的脸上依然带着那滑稽的口罩，说完话尾音里还划出一记嗓子咕噜的奇怪声音，这使他的面颊突然窘然的绯红了起来。

　　女孩好像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神情有什么变化，她抱着双臂侧着身子用脚尖推着地上的土，微叹了一口气，才回首望着他。

　　“好了，够了，欧尼，说说吧，你为什么要拿石头再打回去？她可是个女孩子！”

　　这句话突然使得他无措了，他不敢迎上女孩的目光，只是愈发用力的碾着破碎的麦粒——他的眉毛紧紧的蹙在了一起。

　　“我，因为..她，那个女孩，她说...她让我离你远一点！”

　　他的话有些磕绊，语气却层层的增强，最后几个词简直有些不由自主的由口中喷薄而出了。

　　“..还说，我的模样活活像一个小怪物...”接言又似乎卸了他全身的力气，使他颓唐的坐在地上了。

　　女孩有些为难的望着他，半天才张口说道“...噢——我的上帝，行行好吧欧尼，别把这些刻薄话放在心上！”

　　他抬起头微扫过她一眼，转瞬又低下了。他们身边突然变得寂静起来，只剩下麦田沙沙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女孩突然笃定地说道“好了，我现在要去看看爱丽丝了”

　　然后又小心翼翼的探问着“和我一起去吧，行吗，欧尼？”

　　“来吧！”她朝他伸出手，语气近乎于恳求了。

　　“格温多琳！”他突然抬起了头，浅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莫名的光芒。

　　“什么？”

　　“我们永远是朋友，对吧”他朝她轻弯了弯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细小的笑容。

　　女孩稍一愣，面孔上笑意愈加的明媚起来，她脆声说着“当然！”

　　“..好吧”他望着她的面庞，迟疑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稍一使劲，就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了。

　　两个稚嫩的身影转眼又奔跑于乡间的小路上，被余晖扯出长长的影子，这时晚风拂过花朵温软的清香。

　　“欧尼，你捉过小鳟鱼么？”

　　“噢——没有.”

　　“改天我和哥哥们带你一起去..”

　　“那..好吃么？”

　　“美极了..”

　　床上的年轻男人突然睁开双眼，灰蓝色的双眼中溢满了血丝，胸膛剧烈起伏着像被刚被打捞出来的溺水者，夏日景象都消失了，只有一股和着巴黎夜晚独特气息的潮风慢悠悠的拂过他的脸颊。

　　他缓缓的从床上下来，抽过香烟盒取出一根点着了衔在嘴里，然后打开门走到阳台上去，把一缕云雾喷在了暧昧潮湿且沉闷的空气中，他倚在围栏上，他身材高大匀称且健壮，柔弱的棕发被吹散了，几绺垂在额际，他的鼻梁挺拔，眼眸深陷在眉弓投下的阴影中。

　　他面无表情的僵硬在那里几乎快要成为一尊雕像时才用力地把烟蒂按灭在了台子上，他的思绪像漩涡中心一般在翻腾着，他不明白梦中怎么会突然会出现了她，他甚至已经记不清她长什么模样了，但是她的身影却一直留存在他的心底，就像梦一样清晰的存在。

　　他由英国回来的第二年，崩溃的经济危机就如同瘟疫一般在欧洲蔓延开来了，那时他的祖国不但割让了阿尔萨斯与洛林，也还没有从苛刻的一战条约中缓过气来，转眼又被一股强大的旋风击倒。恶性通货膨胀愈加严重，他的父亲虽然因综合素质优良准以继续服役于十万国防军中，但他们的生活一度也到了难以维持的边缘。

　　时光飞逝，如今他时任国防军第83步兵师257步兵团副营上尉军职，德意志帝国在一九四零年温暖且湿润的春夏之交在法国取得伟大胜利后，他们的军队就在法国驻扎了近一年零七个月，而其中只有一月时间回到了德国本土，这期间除了被‘虱子’（游击队）偶尔骚扰外，他们在军营的生活是紧促却又相对安适的。

　　不然他们的敌人是谁？——一群坦克都要压到脚面却仍在梦游，挥舞着白旗上涂着两道彩纹国旗的法国佬么，他们甚至连巴黎女人们都管不住，他身边的同僚们有的勾搭上了风情迷人的法国姑娘，有的甚至让她们做了情妇。

　　而现在他们却突然收到了调离通知，即将要被派往增援东线战场。

　　这个消息无疑使他心中一颤，还在六月中旬时，他们的部队蓦地听到了德军进攻苏联的消息，几乎每个人都吃惊了，‘他们不是我们的盟友么？’

　　由布列斯特和约开始，再到苏德挥军波兰，两方除过意识形态的鸿沟，似乎没有什么其他尖锐矛盾。在一些普通士兵还不明白刀尖怎么突然指向了苏联时，势如破竹般的战果就摆在眼前了，窝囊的俄国人像是提着裤子作战似地手忙脚乱，被追击的溃不成军，按照库尔特那时家信上说的，地缝里都快塞满了苏联战俘。

　　当时的苏联眼睁睁地看着法国战线的崩溃，却没有引起他们的警惕与注意，他们或许坚信大祸不会这么快的临头，至少还有几年安宁的生活。或者苏联心中似乎只有自己的利益，而能与德国瓜分大不列颠岛的幻想也一直在迷惑着他们。以至于被突然狠狠地揍了一拳后还在蒙懵，等他们有些反应的时候，德军已经快把门槛碾得粉碎了。

　　但是，在进入秋季后几场秋雨使得路面泥泞不堪，闪电战几乎变成了乌龟战。他们在旷野里的机动能力减弱，但苏军的抵抗却在逐渐增强，东线的战斗越来越激烈了。

　　城市的晚风依然在轻轻浮动着，似乎还有轻微的乐声缱绻，而他却缺少欣赏的那份闲适心情。
　　他对着巴黎斑斓的夜景轻轻叹息，闭上眼睛，他似乎已经听到那开往前线列车顶端发出的那颤动尖锐的汽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