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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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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夜,阴云密布。
中秋过后到现在,帝都的上空的阴霾始终没有散过,帝都的人们也笼罩在一种莫名的伤感中,让人觉得透不过气来。
这些天来的生意却好得出奇,来来往往的熟人生客,让我有点应接不暇。
那些官们依旧是这里的常客,只不过相比于以往,他们的谈论的话题,终于觉得他们也许还算是个官。
从他们的嘴中多少也能听出点儿事儿来,比如朝廷已开始着手册立储君啦,比如就储君人选问题朝中已明显分成两派啦,再比如帝国边境的军队已有了异动,朝中也有人开始在安排着什么。他们有的早已站定了阵营,准备大捞一把,但更多的还在观望,盘算着到底靠哪边更划算。
自古以来便是如此,越是乱世,对于某些人来说,越是好事,因为受苦的,永远与他们无关。
主人很久没来了,岬留下的锦囊,是克里斯曼亲自来取的。但他没有告诉我,下一步要干什么。
其实我早该习惯主人的作风,他做起事来,咋一看都像是心血来潮,只有过后一回顾,才发觉是经过精心策划环环相扣的。
所以有时候接到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任务,也觉得有挺有趣的——不得不说,人就是有一种恶趣味,当你拿到一块残缺的碎片的时候,就是想知道,它的背后是怎样的一翻惊心动魄。
但是,关于岬这件事,我想了半年也没想明白。
特别是那天看到主人和皮埃尔公子相谈甚欢时,我顿时觉得岬的任务是不是太多余了。
但我始终没问,只是看着他的笑,自己也觉得很平和。
岬是在中秋节后的第二天离开的,就像他来的时候一样,一袭白衣,简单的行李。
“半年以来,承蒙照顾。”他深深地给我作了个揖,话调平静,好像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的神态让我把一切的疑问都咽了下去,比如说中秋之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请你帮忙交给皮埃尔公子……这是以前答应过他的。”他双手递给我一幅卷轴,低垂着眼睛,睫毛却抖动得很厉害。
“还有什么话要转达么?”我叹了口气,接过了他手里的东西,我大概猜得到那是什么,有些话,不必说出来,心知肚明便可。
他摇了摇头,又给我作了个揖,转身离去。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就像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一样。
那天我把卷轴交给皮埃尔公子,他并没有打开,只是攥在手里很久,才搁在手边的桌子上,然后开始发呆。
“他……有留下什么话么?”半晌,他才回过神来。
我摇头,然后看着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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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不知怎的,走着走着就会走到岬住过的房间,然后就会推门进来,在这里坐一会儿,发一会儿呆。
自从他走后,我再也没有让任何人住进来,只是觉得,这个房间有了一种气息,我不想让它被那些庸人破坏。
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若干天前,他就在这里埋头作画,把一切纷扰尘世隔绝于外。
我一直觉得有些人本身就是一幅绝美的画,然而这个乱世,是容不下美好的东西的,最后的结果,若全了,就成了瓦,而玉,只有碎。
这到底是谁的错呢?
“老板,赞迪尼大人在大厅,喝醉了!”伙计把门拍得震天响。
“找我干嘛,有希林狄大人就可以了。”我不耐烦的顺口答道。
“呃,今天赞迪尼大人是一个人来的。”伙计在那里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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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现在朝中有哪些官员是值得一说的话,那么希林狄和赞迪尼绝对列入其中,他们两个人就是当朝的一段传奇。
他们都出身名门,而且据说同年出生,从小就认识。然后在那一年,两人同时高中状元——一文一武。
庆功宴是在我这里办的,我手上拿着名帖,上面写着他们的名字,文举第一名赞迪尼,武试第一名希林狄。
然后看着两个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进来,其中一个身材略高,身着深蓝色的袍子,一副儒士的打扮,而且神态温和,面带笑意,对于这样的场合应付自如;而另一个则有些不耐烦,一件天蓝色的绸衫,扎着袖口,脸上肌肉僵硬。
于是我对着深蓝色儒士低了下头,叫了声“赞迪尼大人”。
全场安静了。
接下来在我的不解中,只听得另一个人“切”了一声。
只见得那深蓝色儒士笑意加深,然后从袖中抽出手来,伸到天蓝色那边,说道,“沙迪,你又输了哦……”
那一个“哼”了一声,掏出一块银子,叭的一声拍在某人的手上,然后别过头去。
深蓝色把银子收好,这才转过头来,对着依旧云里雾里的我作了个揖,说道,“不好意思,让肖老板看笑话了。在下希林狄,这位才是赞迪尼大人。”
“啊……实在不好意思,请恕在下眼拙。”我现在只能怀疑是不是名帖搞错了。
“名满帝都的肖老板也会认错人啊,看样子也不过如此嘛!”天蓝色这下才回过头来,嘴边满是不屑,然后揶揄了一句。
“世人谬赞,还望大人不要放在心上。”我笑着应了一句,只见那赞迪尼本来还要说什么,却一下子没了话头,又别过脸去。
倒是一边的希林狄看着他,笑得意犹未尽。
一半靠着显赫的家世,一半靠着非凡的实力,他们很快就在朝廷中站稳了脚。那时我总是觉得像他们这样的人,是不应该陷入这潭烂泥中,既便是莲,也会让人觉得有些遗憾。
确实,他们两个,用一个不怎么恰当的比喻,就像一对璧玉——后来他们很常来,每次他们来,我都有这种感觉。
他们很少喝酒,而且最多也是喝喝蜜酒那种骗小孩的东西,对此希林狄大人的解释是“沙迪醉酒的样子很可怕哦”,换来的是赞迪尼大人不顾形象的当场暴走然后在那里大叫伙计上酒,然而希林狄大人总有办法让赞迪尼大人就算口不服心也服的坐下来继续喝他的蜜酒。
这世间就是这样,所谓一物降一物,便是如此。
其实我很喜欢他们来,每次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我总会倚在楼梯口,因为我知道,好戏上演的概率很大。
对于某些蝇鼠之辈,让他们当众出丑,也许看上去有点儿像是小孩子的行为,但是不得不说,也算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所以我总是笑着看着赞迪尼大人起身,走向他们,然后三言两语的把他们戏弄得暴跳如雷——此时我才相信他真的是状元出身,那般的妙语连珠口绽莲花,接着一脸坏笑的站在那里,仿佛跟他没有关系一样。
而到此时,希林狄大人才会慢悠悠地站起来蹭过去打圆场——与其说是打圆场,倒不如说是落井下石,比起赞迪尼,这位将军的嘴上功夫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那温和的笑容让人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
于是我成了他们的双簧戏的忠实观众,当然有时候也会被眼尖的赞迪尼看到然后被恶趣味地扯进去变成当中一员。
有时候觉得这样的日子其实也不错。
不过有句话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其实换到朝廷这潭烂泥里,你的处境只有更惨。
要么东,要么西,要么当骑墙草,中立是根本不存在的。
但是这两位确实让我挺意外的,从地宫那边的情报来看,他们俩似乎真的成了异类,一个是两边打着哈哈,谁也不得罪,另一个则是一脸鄙夷地看着别人在那里上窜下跳。
虽然我从来不信这世上有人能独善其身,但至少目前为止,我没有看出任何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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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大厅的时候,赞迪尼已经趴在了桌上,而他旁边的人看到我的时候,如同看到了救星。
“赞迪尼大人……赞迪尼大人……”我摇了摇他的肩膀。
“谁……谁啊,酒……酒呢……”他挣扎着勉强坐正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混沌。
完全没有了往日那勃发的英姿,那时我总得他像一头骄傲的雄狮,那种与生俱来的自信和自豪总是写在脸上,随时溢满。
但此时的他,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般,迷失了道路,眼里满是不安与失落。
“怎么就你一个人,希林狄大人呢?”我环顾了一下大厅,确认希林狄不在这里。
“别提那个混蛋……那个混蛋他……要结婚了。”半晌,从嘴边崩出这几个字,然后他又趴了下去,全身都在抖动。
当朝近卫军统领希林狄大人将于下个月迎娶军机大臣片桐宗正之女。
这是店里的其他人告诉我的。
这几天我一直在为岬的事情以及店里的杂事烦心,现在仔细一想,似乎前段时间有过关于这个的传闻,权倾朝野的军机大臣片桐有意把女儿许配给希林狄和赞迪尼当中的一个,我当时也没当回事,就直接上报给上头,然后就不管了。
也许,潜意识里,我认定了这就是个传闻,就算是真的,也只是单方面的一厢情愿而已,谁心里都清楚,那是桩政治婚姻,答应了,也许是飞黄腾达,也许是万丈深渊。对于他们两个来说,这两个结果,他们应该看得明白。
有些东西是靠直觉得到的,干我们这行的,这点自信是要有的。
而且,这不光是对于自己的洞察力的自信,更重要是对他们两个的信心。
既然认定了他们是莲,那么,那摊污泥,又奈他们如何?
但是,这回……
“有苦衷”这个托辞往往是我们的第一想法,但是说到底,这也就是个借口,用来骗别人,更用来骗自己。
背后的真相也许会令人动容,但就现在而言,眼前的事实才是我们要面对的。
“捷罗那个混蛋,他竟然答应了呢……”他依旧趴到了桌子上,喃喃自语,“都说好了的,谁也不许答应……”
“赞迪尼大人,你喝醉了,我扶你到上面去休息吧。”我把他扶了起来,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然后把头埋在我的肩上。
平时看起来像头精神的狮子,现在才觉得原来温顺得像只猫。
“喂,干脆我们俩也去结婚算了……”他索性整个人挂在我的身上。
“喂,我是男的……”我觉得有些头痛。
“切,帝国的律法又没说两个男人不许结婚。”说他醉了,他倒还清醒,于是我很无力。
“好好好,我们先上去。”我只能先哄着他。
既然是只猫,那么顺毛摸摸就好了。
虽然是个读书的,但是把他弄上楼也颇费了些劲。最后把他弄到床上的时候,我觉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只见他毫不客气地呈大字形的趴在床上,把脸陷进枕头里。
我决定去打水给他擦擦脸,当我要起身离开的时候,只见他抱住了我的手臂,紧紧的。
果然是只猫啊。我叹了口气。
他长得相当的耀眼,和施奈德殿下以及皮埃尔公子一样,他们都是帝国有名的美男子,和施奈德殿下的冷锐或者皮埃尔公子的优雅不一样的是,他的身上有一种读书人少有的桀骜,这也就是我第一眼把他误认为武官的原因。
他永远高昂着头,一丝戏谑的笑容,嘴巴恶毒,喜欢捉弄人,这是我以前认识的他。每次我站在台阶上看他戏弄那些人的时候总在想,他就不知道什么积阴德么,至少嘴上也得积一些吧,后来习惯了,倒也觉得,其实这个人还挺可爱的,特别是有时候希林狄大人心血来潮连他一起给“陷害”了的时候。
所以这个人么,刚开始也许会觉得他挺讨厌的,但是认识久了,还真有些喜欢他,单纯的那种喜欢。
唉,也许人就是两面性,内心总有一块自留地,哪一天不小心被触碰到了,另一个自己便出现了。而且,说不定,这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啊。
我望着他,深深的叹了口气。
良久,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滴到了我的手臂上,炙热的。
然后,便传来了抽泣的声音……
“喂,捷罗,为什么那个混蛋说什么你都要听,为什么你还是要帮他,你不知道那是死路一条么……捷罗,你是个大笨蛋……天下第一大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