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宵偏逢末世人》悠若0609

11、尾声

　　那年，我逆江西行，到达到西北边境上的巴州。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选择了一处荒废已久的角斗场休息。
　　这些年来，我习惯了远离人烟，与山水为伴，与天地为邻，把足迹踏遍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与山川大地比起来，人不过是微尘，而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更是尘中之尘。
　　所以在看淡了生生死死之后，觉得一片全新的天地在自己的面前展开。在这里，不必去管人世间的纷争烦恼，只有山山水水才是人世间的永恒。

　　有时候，我也在想，我这么做是不是有意在逃避一些什么。
　　逃避现世的不堪与纷扰，逃避作为一个末世之人的不幸与苦闷？
　　或者说，是在逃避某个迟早会在自己面前揭开的血淋淋的事实？
　　第一次觉得，那种“以天为盖地为庐”的豪情并非是一种潇洒，也有可能是一种无奈。
　　但是，至少，在这之前，过过流浪的生活，也算是一种经历吧。

　　点亮火把，我走进了这个角斗场。
　　这仿佛是一处沉睡了已久的古迹一般，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哀伤包围了我，像是在述说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一样。
　　残檐断瓦，乱石嶙峋，我几乎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一直到穿过通道，来到广场，才发现一块空地。
　　当年的战奴，应该就在这里厮杀吧。

　　找了一块稍微干净一点的地方，我靠墙坐下，抬头即能望见星空，繁星点点。
　　无意间手指轻轻地触到墙壁，却摸到了一些痕迹，仔细地一摸，却发觉这些痕迹如同是文字的形状。
　　用火把一照，果然那是满墙的文字。
　　同样的内容，两种不一样的字迹。
　　写在上面的那一行，字迹清秀，一笔一划，清晰可见。
　　相比之下，写在下面的那一行，字体幼稚，但是可以看得到，每笔每划，都是很用心的写，而且是很努力地在模仿上面的一行字。
　　也许这是一个父亲在教儿子习字吧，开始我是这样想的，一直到我看到第三面墙。
　　不再是简单的诗歌，而是只有五个字，组成两个人的名字，其中一个人，我认得。

　　辛坦拿。

　　是那个当年一□□穿施奈德殿下的月光下的死神，辛坦拿。
　　我从没怀疑过是巧合，因为他当年也是一名战奴，而且说不定，这里就是他一战成名的地点。
　　那么，那写在下面的那一行看上去有些歪歪扭扭的字，就是来自他了？
　　另一个名字是里奥。
　　这个名字我从未听说过，不过，这两个字，却是辛坦拿写得最好的两个字，甚至比自己的名字写得还要好。

　　我急着去看最后一面墙。

　　上面是满满的“里奥”。一笔一划，刻得很深，而且，墙上沾满了血迹。
　　墙的前面是一个坟，石块砌成，码得整整齐齐，上面也满是血迹。
　　然后我又在石坟的顶部，找到了一个埙。
　　我想起了那年在帝都郊外山上的那支招魂幡和辛坦拿的那壶清酒，还有那个清冷的埙声。
　　果然，那个人，应该在那时已经“死”了。然后和这个叫里奥的，一起葬在了这里。
　　我看到的那个，不过是具行尸走肉，靠某个信念支撑着，活动着，然后生不如死。
　　于是我在过通里过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我在坟前拜了一下，然后收拾着东西离开。

　　走出角斗场的时候，发现镇上的人们竟然都聚到街上来了，这些年来的习惯使我调头便走，但是才刚刚转身，却听到有人喊到“片桐宗正被处死了”。
　　片桐宗正死了？
　　我挤到人群中，看到有一群士兵在张贴着什么，原来是皇榜，而上面列着的，是片桐宗正的十大罪刑。
　　最后的落款是……
　　大空翼！

　　在我的脑海里还理不清一点头绪的时候，发觉有人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头的时候迎上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那人扯开嘴角笑了笑，这笑容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那是属于谁的。
　　“不是吧，肖老板，十年不见，你认人的功夫又退步了？”
　　那个满是揶揄的语调瞬间把我拉回了十年前的春风楼，那个晚上，那两道蓝色的身影，又清晰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十年前我隐性埋名游历天下，有时候有想，也许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能认出我，或者说，敢认出我。
　　十年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有时候我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都会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似乎连自己都不再认得自己。
　　十年后的今天，他用熟悉的语调叫出熟悉的称呼，连同那张皇榜上的印章，那些不愿想起的事，又一件一件地呈现在眼前。

　　“怎么会认不出你呢，赞迪尼大人！”我笑着应他，也许他乡遇旧知，本来就是一件让人开心的。
　　“切，什么大人，我早就不干了！”依旧是那不屑的眼神和满是嘲笑的语调，“走，咱喝酒去！难得碰到。”
　　“喝……喝酒？”我立马想到是那只挂在我身上的大猫和呢喃不清的声音，而对比他现在豪气干云的样子，开始觉得我是不是认错人了。

　　不过，在他喝了第一口然后深深的皱了眉头呲了牙之后，我终于确定他还依旧是那个赞迪尼。
　　“唉，十年了，你一点长进都没有么？”我尝了尝这酒，虽不是什么名酿，但是却有一股清香，应该是自家酿的米酒。
　　“谁……谁……谁说的，我把这壶干了给你看！”说罢他伸手去抓桌上的酒壶，还好我早知他会如此，抢先一步放到了自己的面前。
　　“算了算了，你有进步还不行么？”对付猫的最好办法就是顺毛，我笑着护着酒壶，然后又把他按到了座位上。

　　他似乎还忿忿不平，依旧拿眼睛瞪我。
　　“你不是去意洲做地方官了么，怎么到了巴洲？”我问道。
　　“哟，你找到桃花源啦？我辞官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知道？”他看我的表情就像在看怪物。
　　“就算是吧，包括这个。”我把刚才揭下来的皇榜放在酒桌上，然后看着他。
　　看到皇榜的时候，他的眼神在一瞬间黯淡了下去，不过很快的，又亮了起来，不过不再有刚才的那种锐气，而是罩上了一丝淡淡的哀愁。
　　他没有说话，只是握紧自己的双手，咬着嘴唇，半晌，才吐出一句话。

　　“他们都是傻瓜，天大的大傻瓜。”
　　“十年前，那个计划一启动，也就是巴洲的军队启程的那一天，我就拼命地往帝都赶了。但是，还没有到帝都，就被我父亲的人拦了下来，然后关在驿站里，我想尽办法，也没能逃出来。直到有一天，父亲来了，他告诉我，计划失败了，捷罗死了，他们全家也都被杀了。当时我只想求死，但是父亲总是能把我救回来。”
　　“后来不知怎的，我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们两家相交甚密，以片桐宗正的性格，他怎么可能放过我父亲？我问父亲为什么，他什么也不说，直到他升到户部尚书的位置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我父亲出卖了捷罗他们。”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平淡，仿佛是在说一件和他不相关的事情一般。
　　“可是我能怎样？他是我父亲啊！我一回到意洲就请辞了，然后我也像你一样到处流浪，然后到了这里，开了个书坊，呐，对面就是了。”
　　“三年前，我收到一封信，是我母亲写来的，才知道，我父亲已经过世了，然后母亲说，父亲这辈子绝对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良心的事情。那天是我这些年来，第一次流眼泪了。”
　　此时他的睛眶也有些湿润了，他别过头去，拼命地眨着眼睛，似乎尽力的不要让眼泪流下来。
　　“我花了三年的时间去回忆以前的点点滴滴，关于我和捷罗，关于我们俩的父亲，甚至，关于施奈德和若林源三，我终于把整件事情想明白了。开始我还以为他只是帮施奈德去做卧底，后来我才明白，他是要做我的垫脚石。然而知道我做不到，所以我父亲接手了。”
　　他把头深深地埋进胳膊里，肩膀不停地抖动着，我知道，他哭了。
　　可是，垫脚石？什么是垫脚石？这是什么意思？
　　施奈德殿下和若林源三，为什么又和他们两个有关？
　　“你从来没见过那份计划么？我是说，完整的，而不是只包括十年前的那些事。”赞迪尼半天才抬起头来，眼泪已经被他蹭干，只是眼睛还很红，“听说，你的主人，也就是富商加尔富特的手上有一份。”

　　我想起了克里斯曼塞给我的那本册子。
　　看完之后，我们俩都瘫坐在了椅子上。
　　“切，果然，我猜的一点都没错，他们太傻了，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赞迪尼在笑，笑到最后，又开始哭。
　　“用生命去赌一件十年后才有可能发生的事，确实，有些不值得。”我直摇头，“只是我不敢想象，片桐宗正的势力竟然大到了这种程度。”
　　原来，十年前的那一夜，不过是计划的第一部份，为的只是“引蛇出洞”，探出片桐的真正实力。
　　而殿下，皮埃尔公子以及希林狄大人的死，也在计划之中的。

　　然后……
　　“片桐宗正那只老狐狸，也许，也只有做到这种程度，才能取得他的信任吧。有了他的信任，自然才能得到更多有利的情报。”我说到，然后把册子翻到了最后一页，上面写着三个官衔和三个人的名字，其中一个是户部尚书赞迪尼，一个是兵部尚书若林源三，还有一个……是礼部尚书岬太郎！
　　如果说，希林狄是想当赞迪尼垫脚石的话，那么，施奈德殿下的死，就用来成全若林源三的？那么，皮埃尔公子是心甘情愿地为了岬太郎去死的？
　　为了让另一方登到高处达到目标，必定要有一方要牺牲，就像若林源三说的，生于末世，我们无权决定自己的命运。
　　比起那些枉死之人，幸运的是，他们知道，至少，他们爱着的人，可以沿着自己的目标，再往下走。于他们来说，这也许也是一种幸福。
　　如果没法去守护这份感情的时候，倒不如用生命去成全另一个，也许，感情也会在时间中永恒吧。

　　所以，他们选择了死。
　　而于他们，这世上最残忍的事莫过于踏着爱人的尸体向上爬，虽然不是情愿的，但是那种伤那种痛，不会有第二个人明白。
　　这世间本就没有双全之法的，选一个，就是放弃另一个，连带爱着那个的自己，一起埋了。
　　但是这种痛苦不是人人能忍受的。

　　于是只有若林源三选择了沿着计划走下去，赞迪尼的父亲帮他选择了远离是非，而岬太郎……
　　今天算是大功告成，可是你们，都快乐么？
　　“呐，捷罗你个大傻瓜，告诉你，你终于……成功了呢！”赞迪尼在那里抹干眼泪。
　　“是啊，也许，他看到了呢。”我抬头望天。
　　“一定看到了，接下来的日子，会和捷罗以前描述的一样的。”赞迪尼开始微笑。
　　“其实还有一些我想不明白了，比如，为什么是辛坦拿杀了殿下……”我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切，想那么明白干什么，留点谜不好么？”他白了我一眼。
　　“喂，想明白之后，你就没有想过要……”我合上册子，对赞迪尼说道。
　　“什么？问我有没有想过自杀？告诉你，没有！”他手一摆。
　　“为什么？”我问道。
　　“很简单，第一，捷罗不想我死，所以我要活着，第二，捷罗付出过的，我就要看成果，以前，这两个原因，是我坚持下来的动力，而今天开始，第三……我想连捷罗这份一起活下去。”他仰着头，闭着眼睛。
　　以前我也觉得，为了另一个人活下去，听起来是个辛酸的借口，但是，今天，我看着赞迪尼的样子，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