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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番外·画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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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心
(小岬生日贺文,《良宵偏逢末世人》番外一,主皮岬)
我的父亲是一名画师,对于他的记忆,全都来自于我六岁以前。
那个时候我们家住在帝都的一个角落,若干年后,当我再次回到这里,才发现早已成为了赌坊。
父亲没什么嗜好,每天除了画画就是卖画,挣的钱,只够勉强填饱肚子。
父亲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每天黄昏的时候,带着我坐在帝都最繁华的青龙道边,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然后让我说,他们每个人都在想什么。
父亲最喜欢画人,他说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事物,你可以画好山水花鸟,但是你未必能画好人。
因为人有七情六欲,有心,而画,就是要表现出这层东西,画人,就是画心。
当时父亲说的话,我都似懂非懂,只是茫然地望着街上的人,看着他们或喜或悲或忧或乐的脸。
直到那一天的清晨,有几个人来到我家里,带走了我的父亲。那天黄昏,我是一个坐在青龙道边上,总得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安和紧张。
父亲是在半夜才回来的,回来之后就跌坐在床边,然后突然开始收拾东西,接着拉着我往门外跑。
我只被父亲拉着,一直跑到了东门边,然后几个人围了上来,我们就被带走了。
当时我并不懂得什么是害怕,只是觉得这几个人很凶,我很不喜欢他们。他们一直把我和父亲抓到一个小黑屋里面,然后关了很久。
关了多久也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当时很饿也很渴,靠在父亲的怀里直哆嗦,父亲一句话也不讲,把我抱得紧紧的。
小黑屋的门再度打开之后,又是几个人进来,把我从父亲的怀里抓了出来就往门边去,父亲死死的拽住我我也拉着父亲,但是随着脑后的一阵巨痛,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我看了一双眼睛。
在我们的目光相接触的时候,我发现那双眼睛瞬时亮了起来,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若林,他醒了耶。”他转过头,对着墙角边一个站着的少年说道。
那个少年看上去比我高一些也壮一些,漆黑的眼睛让人看了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嗯,我去倒些水。”他说罢转身离开。
“你睡了好久了。”他趴在我的床边,高高兴兴地说道。
“这里是哪里,我的父亲呢?”我突然想起来,我应该是和父亲一起在小黑屋里,可是这里是哪里呢?
“这里是我们的家啊,我没看到你父亲。”他的声音有一种魔力,让人听了暖洋洋的,“我叫翼,你呢?”
“我,我叫岬太郎……可是……”我还想说什么,可是看到他,我似乎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即便过了很多年,那一幕场景,依然在我脑海里。
而接下来的十几年,无一例外的,每次看到他,我都把嘴边的话咽下去,我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这样的情况一直延续到我离开他的那一天。
那一天开始,我再也没有见过父亲,也没有人告诉我,我父亲在哪里。
我只是每天和其他几个同龄的孩子一起,读书习武,练字习画。
翼和我走得最近,我们几乎做什么都是在一起的,他是我们当中资质最好的孩子,不论是什么,他都是一看即会,几乎可以无师自通。
“天才”——每个教习师傅都是这么夸他的。
难得的是,他并不自满,依旧努力的学习,努力地提高自己。
我们常常有一些比赛,也常常有分组,每次都是我和翼一组,而我们基本上都会赢,后来他们都说翼和岬太郎是天生的搭档,不论做什么都很有默契,他听了很高兴,而我也是淡淡地笑着。
那一段时间,除了没有自由,其他的都还算好,只是有时候会想父亲。
有时候我也会用毛笔在纸上画两笔,他们都说岬太郎真厉害,还会画画,而他则是兴奋得拉着我的手要我帮他画肖像,我只能摇摇头,说我还不会画人。
不久就有了一位教习师傅专门教我画画,他总是教我画花鸟鱼虫,可是不知怎的,我却只想画人。
人是最复杂的,因为人有灵性。
我画的第一个人就是翼,他要求我一定要画,由不得我不答应。
他端端正正的坐在我的面前,甚至还有些紧张,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有点发抖。
“放松轻些,别那么紧张。”我笑了一下,然后看着他抓了抓后脑勺,也笑了,然后又很快的把手缩了回去。
“我画了哦。”我抬头看他。
虽然他的样子我熟悉到闭上眼睛也能画出来,但是,我还是慎重的再看了一眼。
我的视线放在他的眼睛上。
我第一次发现在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到很多东西,山河大地,世间万象,可以包含天下一切。
但是没有看到我。
手抖了一下,墨汁滴到了纸上。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直到后来才明白,这叫失落。
画很快就画好了,他拿在手上很高兴,说我画得真像,可是我觉得,那是一副很失败的作品。
那时只是单纯地觉得,可是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是因为它没有心。
我画不出他的心,我觉得他的心,大到超出我能想象的范围,一直到天的那边。
那时,一些比我们大的孩子都会莫名其妙的从我们身边消失,然后偶尔又会在某天看到他们,他们说,他们是出去执行任务了。
直到那一天,若林来和我们道别,他说他有任务了。
若林是我们当中最沉默的一个孩子,看上去比我们老成许多,可事实上只比我们大半岁。
他做什么事都是踏踏实实,他们都说,他就像一块木头,闷得够可以。
可我觉得他像一株松树,挺拔,可靠。
之后,他回来过几次,一次比一次神色凝重,一次比一次沉默,我知道,他有心事。
如果人心是一个容器的话,他的心之容器就像一个无底洞,什么都能塞进去。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会满的,会溢出来的,会痛的。
翼在那段时间也常常找不到人影,有时失踪三五天,有时是十天半个月,最夸张的一次,是半年,我都以为他不会再回来。
但是每次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不知怎么,我都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然后对着他笑。
只是我觉得,一次又一次,他离我越来越远,他心里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你为什么不和我道个别呢?”有次我忍不住问他。
“啊?有必要么?反正我都会回来的,而且你也都会在这里的。”
类似的话,我还听过一次,那是我几次出任务而特意不和他道别的情况下,他说的:
“反正你都会回来的。”
有时我总在想,他为什么会那么自信,难道我眼睛里写着什么么?我悄悄的问过若林,他说,相反,正是你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太干净了,所以才会如此。
那次若林看着我,欲言又止,然而之后只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终于我那天接了一个大任务,这里的负责人把我带到一个密室,我第一次见到了片桐宗正。
他打量了我几眼,然后拿出鼻烟嗅了几下,说道,“好,就他!”
接下来我知道了我的任务,是去一个叫“地宫”的地方搜集情报。
“那里也是一个情报组织,他们的头目,是一个不简单的角色,记住,他们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我站在地宫里的时候,才知道,这世上还有另一些人,也和我们一样,命运之线是握在别人的手上的。
我记得地宫的主人,我很害怕他那双眼睛,因为我从未看过这样的一双眼睛,就像一个无底的深渊,仿佛可以看到你心底的最深处,让人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然后我听到了一句很熟悉的话,“好,就他!”
我拿到了一个锦囊,上面写了一个地址,他让我先去那里。
我打听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天正在下雨。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们要我找的人,他就在柜台那边算帐,虽然他没有抬头,但是我感觉到他的周围像是一股韧气一般,他也不是一个普通的角色。
他就是帝都里小有名气的肖老板。
按照事先安排好的样子和他打招呼,在我出示锦囊的那一刻,我看到他抬了头。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黑色的眼睛,写了几分惊讶,但很快的,被一种随和的光所代替,那种淡淡的流光在他的眼里闪耀,让人很舒服。
他安排了我的住处。
按照地宫那边的计划,我并不急于向肖老板亮出自己的身份,只是像以前我的父亲一样,作画,卖画。我知道他跟踪过我,也许只是出于好奇罢了。
然后我知道了我接下来的任务是认识常来这里喝酒的宰相之子皮埃尔。
那一天是我一生的劫数的开始,虽然我知道,就算让我重活一次,我依然会选择万劫不覆。
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我却依旧低头作画,但是,我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我听到他的脚步声,他正一步一步地向我靠近,我却依旧低头作画,但是,我清楚地发觉我的手在发抖。
然后,他说“画我吧”。
我抬头,一张美得没有一丝瑕疵的脸映入我的眼帘,最美的莫过于那双湖蓝色的眼睛。
而从他那双眼睛里,我竟然只看到了我自己。
错觉吧!那一瞬我慌了神,只能用试图开始作画来掩饰自己的紧张。
然而我发觉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我什么都画不出来,这哪里像是平时的我呢?
鼓起勇气,我抬头看他第二眼,依旧是那张脸,只是笑意加深,依旧是那双眼睛,眼睛里,依旧只有我。
后来,我只能让他明天来拿。
其实我什么都没画出来,虽然我的脑海里都是他的样子,但是一想到他的眼睛,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能从别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就算以前有想过,但是……
可是,那应该不是错觉,因为我从那双湖蓝色的眼睛里,看到了完完整整的自己。
于是撕了又画画了又撕,我觉得我画不出他的样子,总觉得画不出他的神韵,画不出他的心。
没有心,就不是好画了。
后来我才知道,不是我画不出,而是我不敢画。
有些东西,就算真正摆在你的面前,真正确定是你的了,你还是会犹豫还是会害怕,因为你不知道,你有没有勇气去拿它,拿到后又不能长长久久的拥有他。
如果不能确定这一点的话,我不敢去拿。
第二天他如约来拿画,我只能空手去见他,可他不由分说的把我拉上了他的马车。
我感觉到他手心的温暖,渗透进肌肤,直到我的心里。
我们就那样在众人的目光中穿过大厅,我感觉得肖老板在我的背后笑得一脸的温暖。
月色不错,但是,在帝都的夜景中,她也只是一个配角。
我趴在马车的窗边,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繁华的帝都却只在我的眼前掠过,我的心却被另一种情愫给塞得满满的。
那个人就坐在我的对面,用那双含笑的眼睛看着我。
这是一种微妙的情景,我习惯于笑着看别人,他们都说我笑得云淡风清,让人觉得很轻松,可是为什么这个人笑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像倒了五味瓶,什么味道都有呢?
“你叫什么名字?”是他先开口说话的,他的声音很柔软,让我想到云。
“岬太郎。”我的声音恐怕只有我自己能听到,含在嘴里。
“哦,我叫皮埃尔。”他倒不客气,自我介绍了一下。
“那个……我……实在是画不出来,能不能……”我觉得这是我辈子最紧张的时刻。
“不,我就要你画,你一定能画出来的,我相信你。”他的声音还是那样软软的,但是听得出来,没有我反驳的余地。
“那……好吧。可是……”我想说的是,我需要时间。
“没关系,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皮埃尔笑了。
他说的是“我们”!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就是这个“我们”成为我一生的牵绊。
为什么你要那么轻意的说出这个词呢?如果没有的话,那么我们是不是会彼此错过?
但是人生没有假设,一生一世的不解之结就在那个时候结下,至死不休。
他饶有兴致地向我介绍着帝都的每一个景致,我只是静静地听着,呆呆地看着他忽闪忽灭的眼光和一张一合的双唇。
他的每一句话,与其说是他的风格,倒不如说,他在思考我的风格,帝都的名迹我虽然不太清楚,但是我知道,不会都是我感兴趣的,但是听了他说的话,让我有一种感觉,这个地方,是为我而存在的。
“呐,岬,你最喜欢什么样的景致呢?”他说的是“最”。
“我喜欢静一点的地方,可以吹吹风,看看夕阳。”没有犹豫,我脱口而出。
我知道那个时候,其实我的心底还是有那个人的影子,那个和我一起十年的少年,翼。
年少的我们,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傍晚的时候,坐在高墙之下,看着天边的那一轮夕阳。
那时候什么也不用想,只要托着脑袋,看着那被染成红色的天边,吹着徐徐的晚风,迎接又一个夜晚的到来。
有时候他会练剑,而我会画画,他们都说,其实我们才像两个画里面的人。
听到这样的说法,他很开心,我却很不安。
也是有很久以后我才明白的,画里的人,只能在画里,要么只有在你的回忆里,永远不会在你的身边的。
那天到了夜深他才送我回去,到了店门口,他执意要下车来送我。
给我开门的是肖老板,他看着我们,笑得无比狡黠。
我红了脸。
那夜我彻底的失眠,不知为什么,很多东西都涌了上来,在脑海里闪来闪去,却像什么也抓不住。
然后我索性坐起来,开始作画。
我觉得画得比白天好,却依然缺了点什么。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常常来见我,带着我去游览帝都的景致。
他似乎很受欢迎,每到一处,都有人和他打招呼,特别是一些女孩子,我看得出来,她们看他的眼神,是那样的炙热。
我有些失落,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只是站在一边,听他给他们介绍我,“这是我的朋友。”
朋友,这也许就是我的定义,也许,我不应该多想什么。
但是我发现,开始对于那些女孩子他还会打招呼,到后来,他选择了无视。
直到那一天,我们依旧一起出行,他的马车却出了城门,一直往西去。
“我们今天要去哪里?”以前我从来不会问他,只是由着他带着我,但是今天却忍不住好奇。
“一个好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他笑着说话,眼睛里面却有一丝光芒在绽放。
“可是,天就要黑了啊。”我还是有些不安。
“放心吧。”他的嘴角,有一丝诡异的笑容,但是他的声音却让我安定了下来。
最后马车停在一座山边,山并不高,有一条上山的小路,看上去不是很好走。
“这里?”我记得以前他总是带我去看一些古迹,然后给他讲故事,可是,这里我看不出有什么古迹。
“没事,来,拉着我的手。”他把手伸给我。
其实这条小路对于我来说很简单,毕竟我是习过武的人,倒是他,走起来一跌一撞,看得出来他并不习惯走这样的路。
但是他还是尽力的保持平衡,然后很小心的扶着我,一步一步地向上爬着。
“来,踩我的脚印。”他回头一笑,微微的喘着气。
他的手心冒出了细细的汗珠,但是他依旧拉着我,我只是由着他拉着,踩着他的脚印向上走。
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又想起了那个人。
他从来就没拉过我,也没对我说过“来,踩我的脚印”。
他总是不停地向前走着,从来没有回过去,我知道在他的面前有一个宏大的目标,他在追求着。
有一次忍不住地问他,他说道,“因为我知道你会跟上来啊。”
可是我觉得我很累。
到达山顶的时候,他扶着小树不停地喘着气,我有点想偷笑。
“你怎么一点事都没有?”他回过头来打量了我一下,然后一副很不可思议的样子。
“可能我常常到处走,走习惯了吧。”我笑了。
“怎么可以这样?”他还是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来,把眼睛闭上。”
“干……干嘛?”我不解。
“你放心,这里已经是平地了,我会一直拉着你的手的,你不会跌倒的。”又是那个笑容,我觉得我已经很迷恋那样的笑了。
把眼睛闭上,把手交给我,我开始思考我是不是变了。
从开始试练的第一天开始,教习师傅就告诉我们,不应该相信任何人,连自己的同伴也不能信,只能相信自己。
关于这样的试练很多,而我总是输得最惨那一个。
渐渐的我才给自己罩上一个防护罩,可是我觉得这样会让我窒息。
也许我天生就不应该干这一行,因为我无法自己独立。
拉着他的手,听着他在耳边小声地说“左边,右边……”,然后放心地迈出每一步,我才知道,这才是十几年来,我在等的东西。
感到有一阵风吹到我的脸上,凉凉的,很舒服。
“呐,你现在可以把眼睛睁开了。”他贴近我的耳朵,说到。
远山,夕阳,这是我看到的最美的景色。
我一时无语,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半晌才转过头去看他。
“我找了很久才找到这里的。”他得意地笑着。
“为什么你要找这个地方?”我只是习惯性的脱口而出,后来才发觉我这个问题问得很傻。
“因为你说过你最喜欢啊。”他也转过头去,夕阳的余辉洒在他的脸上,无限柔和。
我们就在这样站着,一直到再也看不见夕阳,一直到看到繁星满天。
下山的时候他依旧拉着我,我依旧由着他拉着我,我想这样也不错。
“你干嘛对我这么好?”在马车上我忍不住问他。
“这个嘛……因为你本身就很好,所以我忍不住也要对你好,难道以前没有这样的人么?”他想了半天,才说道。
“没有!”我摇摇头。
确实,以前他们也都说我很好很好,只是,只是我好,而不是他们对我好。
“现在有就可以了。”他笑了。
那天晚上睡在床上,满脑子都是他的笑容,全是他的笑容,仿佛这个世界除了他,什么人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
他以后还会带我去看夕阳么?不,我不想再看夕阳了,我想看你的笑。
然后我也会对你笑,我们就这样一直笑下去,好不好?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肖老板突然叫我回一趟地宫,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再次见到主人的时候,那么压抑感又随之而生,然后又是恐惧感,我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你很投入嘛,这样很好。”主人笑的样子,总让我一阵一阵的心虚。
“您要我接近皮埃尔公子做什么?”我突然想起了我的任务。
“好,接下来才是真正的任务,我怀疑皮埃尔公子会和皇长子施奈德殿下联手发动政变,你的任务就是,确认这件事,还有,如果他们有计划的话,帮我弄一份。”他并没有抬头看我,只是低着头,玩弄着腰间的玉佩。
我差点瘫倒在那里。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地宫的,只是脑袋是空白的,而两腿像灌了铅一样。
接下来我回了组织,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去,也许我只是想说,我不想继续下去了。
“我说过,他要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而且,他这个的猜想很大胆,真不愧是加尔富特。刚好,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也要一份计划,顺便带一份给我。”我现在才知道片桐宗正更加的让我窒息。
他当然有理由要知道这件事,因为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当朝的国舅,权倾天下的军机大臣。
“我能退出么?”我问道。
“不能!”他的回答无比的干脆,“而且,我听说你和翼的交情很好,难道你不知道么?我是翼的亲舅舅,他是当朝二皇子,而皮埃尔他们要做的,就是杀死他!”
那一天于我,就如同在地狱一般,我几乎有了自杀的冲动。
拐过墙角的时候,我看到他就站在那里,那面高墙的下面,招手要我过去。
我们像以前任何一次一样,面向夕阳,然而,这次他很沉默。
“你要小心,早点回来。”我起身的时候,他才说了这么一句。
“如果我不再回来呢?”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讲。
无意识的话,往往是心里的真心话,来自心底最深处的意识。
“你一定会回来的。”他看我的眼神倒以往任何一次那般坚定,不过毫不意外的,我依然看不到我自己。
真的很累。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天,谁也不想见,包括皮埃尔。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其实如果我警惕一点的话,我应该注意到,我的任务,绝不是认识他这么简单,认识他之后,自然而然就是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可是,在那样的幸福面前,又有谁会再去在意那些除了幸福以外的事呢?
更何况,这种幸福,是我一直想要到,我又如何能不去牢牢抓住呢?
现在要如何,我不知道,我只是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两张脸在我的脑海里不断重叠,我很头痛。
一直到七夕那天,我才又见到皮埃尔,原因不是因为我想见他,而是两位主人都向我下了通谍。
我踏上他的马车,如同把一只脚伸入了地狱。
他依旧像往常一样,对着我笑,然而我觉得他的笑容中,又多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可惜,那种神态不是警觉,如果是这样的话,反而我会安心一些。
相反的,那是一种完全的信任,爱惜,甚至是迷恋。
我不知道我是以什么样的眼神回应他的,这个时候,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不是我,那该多好。
他的马车穿过繁华的街道,他说要带我去看灯会。
透过窗帘,我看到的是一对对的青年男女,没有例外的,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甜密。
倒映在我的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苦涩。
他执意要扶我下车,当着街上所有人的面。
他到哪里都是焦点中的焦点,这次也不例外,所以我觉得整个大街的人都在看着我。
他并不在意,只是拉着我的手去看灯。
“你的手很烫耶。”他不着边际的说了一句,然后听得出,语气里满是得意和幸福。
“哦。”我低着头,答了一句,
渐渐地,人群的喧哗声小了,斑驳的灯影也不见了,我再抬头的时候,才发现,他领我到了一处很安静的地方。
有水有亭,环境清幽,明显是事先安排好的,连茶水和点心,都还是温的。
石桌上还有一张古琴。
我早知闻皮埃尔的琴艺冠绝天下,之前却从未听过他的琴音,难道……
果然他也不招呼我坐下,只是向我略微一点头,然后开始抚琴。
琴如其人,人如其琴,他的琴音华丽悦耳,听之让人忘乎所以。
在音律方面,我虽只是粗通皮毛,但是,我听得懂他的琴声,起承转合之间,那种丝丝点点的爱慕溢于其中,毫不掩饰。
但我却只装作不懂。
不懂,也许不会伤到我,更重要的是也不会伤到他。
可惜的是,我懂;更可惜是,他知道我懂。
为什么要懂呢?为什么你要认为我懂呢?
一时间,很多问题一起涌上来,我乱了心神。
但是偏偏就在这一团乱麻中,我找到了一把快刀。
我决定,我会在今夜之后离开,之后的事,我就不再考虑了。
“岬……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他抬头看我,而我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对不起……”我摇头,眼泪往心里流。
“不明白?还是……你不接受?”他看上去有些失望,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我依旧只是摇头,然后把头低下来,我不敢看他的表情,更不敢让他看我的表情。
“岬,别这样……如果你不愿意,那就算了,不过,我不希望你不开心,还有,你心里面的事,能和我说么?”他过来拉我的手,温柔的话语就在我的耳边回荡。
我狠狠地咬着嘴唇,狠狠地想忍住眼泪,但是,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他怔了一下,然后我的脸上,传来了他手的温度。
他的手指有些冰凉,手心却在发热,他转转地抚着我的脸,然后把我的脸捧了起来。
那一刻我的泪水决堤。
“终于看你的哭了,也好,总是笑,也许也是辛酸的,能哭出来,有时候也是好事。”他的手指在抚去我的泪水。
接下来我被他拥进了怀里,他把我抱得很紧,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心跳声,混合着我的呼吸声,心跳声,仿佛整个世界就是这些的鸣奏曲。
别松开,再抱一会儿了,哪怕是一会儿,这样,就算明天就让我死去,我也觉得此生无憾了。
别松开,再抱一会儿了,哪怕是一会儿,这样,如果我还能有下半生的话,我就有可以回忆的东西了。
推开他,我狠狠的推开了他,我怕再过一会儿,我会舍不得。
我转过身去,然后说:“就当我们没认识过,好么?”
还没来得及听到他的回答,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有人靠近了,会武功,而且,武功不低。
果然,下一刻,一名黑衣人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而皮埃尔的第一反应就是把我拉到他的身后。
此时黑衣人拔出了袖中剑,直向皮埃尔刺来。
“你是谁?”皮埃尔并不害怕,只是怒视对方。
“取你性命的人。”那人没想到皮埃尔会问他话。
“哼,想要本公子的命的人多了去了,阁下又是哪位?”皮埃尔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不便相告,得罪了!”那剑继续向皮埃尔刺去。
那些暗人呢?我知道皮埃尔身边一直有人暗中保护他的安全的,好几次都被我看到了,可是今天他们在哪里?
难道……他想和我独处……然后……?
我几乎没有再经过任何思考,出手了。
在组织里我的武功算不错,但是那人的武功也不低,几个回合下来,谁也没能赢过谁。
只是我觉得很奇怪,他只是专心地和我过招,丝毫不再理会皮埃尔。
最后,他逃走了。
微喘了几口气,我才晃过神来,然后忽然脑中嗡的一响,完了。
我转过头去看皮埃尔的时候,那个眼神,几乎让我绝望。
他的眼神是冰冷,但是透过冰冷,我还是看到了一丝炽热的余辉和一点欲熄的希望。
“告诉我,刚才是我在做梦。”最后,他说了一句,“别人说你什么,我都不信,我要听你自己说。”
冰冷入骨。
我无力再掩饰什么,也不想再骗他,不知为什么,我只说,我是地宫的人。
“早就有人和我说,从一开始,你就是有目的,可是我不信,我信自己的感觉,因为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是专门在等我的那个人。”他听完之后,淡淡的说道。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也不想为自己辨解什么,只是看着他,奇怪的是,我还是觉得,他的眼睛里只有我。
“你要什么?”最后,他说,那种很疲惫的口吻。
接下来的一个月,他都没有再来找我。
他不会再来找我了,因为我骗他;他不会原谅我的,我也不想他原谅我。
其间我回过一回组织,没有见到片桐宗正,只是见到了若林。
我看得出,他的眼里有一个影子,但是在他和他之间,却隔了很多的东西。
“为什么我们都这样?”我问他,也问自己。
“命运!”他摇头。
再见到皮埃尔是在中秋之夜,那天我还在大厅作画,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天晚上的远山和夕阳,不由的就画了起来。
和肖老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而他就这样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是被他拉上马车的,这回他不许我看窗外,而要我直视他的眼睛。
些许的怒火,但掩不住的是思念,牵挂。
何必如此呢?我不值得。
下车的时候,发现这是一所小小的居所,面积不大,却很干净。
他拉着我,直往居所中去,踢开门,他直接把我往床上丢。
我正想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却只见他整个人压了上来,不由分说的把嘴唇贴了上来。
我推了他一把,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知道你会武功,你可以推开我,也可以杀了我。你放心,我一个人也没带,那些暗人被我打发了……而且那些草包也不是你的对手,对吧?”
我第一次看他这个样子,如一头发狂的野兽一般,眼睛里满是血。
然后他又把嘴唇贴了上来,这次的吻很深,弄得我的嘴唇生疼,还有一丝的血腥味漫延开来。
我没有反抗,只是由着他,不是因为愧疚。
直到他伸手来解我的上衣。
“你放开我。”我拿开他的手,又把他推开。
他退后了几步,伸手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卷轴,扔在床上。
“这个就是你想要的,但是,天下没有白得之食,你总要付出点代价吧!”
吻像雨点一样地落在我的脸上,然后是颈上,肩上,我并有去推开他。
其实得不得到计划,我已经无所谓的,我想的是,如果这样他会觉得好受一些,也好。
我看得到他的心,他是爱我的,爱情之间,骗欺是最大的伤害,而我做了,我就不配得到爱情。
现在能做的,也许就是由着他,也许他会更难受,但是起码我还能骗自己,我会好受一些的。
然而他停下了动作,然后趴在我的身上。
“为什么你要骗我?”他的话很无力。
我没有回答。
他突然起身,把床上的卷轴扔给我。
“去交差吧!”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背对着我,“把衣服穿好,我马车上等你。”
没有一丝的感情。
马车上,他始终没有再和我说一句话。
这是我这一生见他的最后一面,之后再见,已是生死无活。
一直到最后我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的时候,我已经没有眼泪可以再流了。
最后把那份计划交给了肖老板,让他带给主人。
我想,也许,到现在,能帮得上忙的,只有他了。
然后我一个人去见片桐宗正。
但是在见到他之前,我先看到的人,是翼。
他的衣着与以往不同,那身衣饰,代表着他的权势和地位。
他看到我,依旧是那般开心的笑了。
而我说,我要走了。
“为什么?”他吃惊地问。
我没有回答他。
“是不是,皮埃尔让你这么做的?”他凑近我的脸,问道。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已无话可说,我倒有点希望如此。
我还是没有说话。
“你说话啊,你从来不会这样对我的。你看着我啊!”他扳过我的肩膀,让我的脸对着他的脸。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第一次没有看他的眼睛,因为我知道什么也看不到。
“你……你怎么会这样?我们不是一直都是最好的搭档么,我们不是一直都是最要好的么?”他有些急。
“也就是如此了吧,我还是要走。”我心如死灰。
“我不许你走,我……我命令你,不许走!”他第一次用了这个词。
“对不起,我要走。”下定决心。
“不,我不答应,我不答应!”他发狂的样子,很可怕。
突然间觉得胸口一阵巨痛,低头的时候,发现翼的剑,刺入了我的胸膛。
血,和着他的眼泪,一滴一滴,滴到地板上。
痛好像只是那一瞬间,接下来不知哪来的力气,我用手把他的剑拔了出来,然后转身去见片桐。
我听见背后,他哭的声音,以及夹在哭声中的,我的名字。
如果,我是说如果,几年前你能这样,也许什么事都没有了。
但是,同样的事,放到现在,我们都被伤害了。
也许从今以后,你的眼睛中可以出现我的影子了,但是,我的眼中,却只有那个人了。
再见了,不,永别了,翼!
见到片桐宗正的时候,我反倒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我说,我没有完成任务,被皮埃尔发现了,甘愿受罚。
“你知道规矩的。就左腿吧!”他不动声色地说道。
那一剑,我刺得非常狠,像是要和这里的一切,说一声永别一般。
“对了,我忘了和你说了,我早猜到你会背叛的,所以计划我还是拿到了。皮埃尔现在去了巴洲。”他看着我的伤口,不急不缓地说道,“你放心,一路上他会很安全的,不过,帝都会是他的葬身之地。”
“你愿意给他陪葬么?”
我想不起来我是如何杀出重围的,我只记得,那时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找皮埃尔,告诉他,别回来。
但是我还是只撑到了春风楼的门口,然后便昏了过去。
我很想死,因为我想不出我还有什么理由可以活下去,身边的人,都不会在我身边。
我不想死,因为我很想再见他一面,告诉他,我不想骗他,我只想爱他。
于是在生生死死的挣扎中,我还是睁开了眼睛,因为在朦胧中,我看到了他的笑,他对我说,“来,踩我的脚印。”
我想陪他去看夕阳,听他弹琴,然后告诉他,我全都明白。
我看到肖老板他们松了一口气。
药很苦,扎针的时候也很痛,但是于我来说,这不算什么。
尽管他们告诉我,皮埃尔已然知道情况,但是,我知道,他会回来的。
不是莫名的直觉,而且是坚决的肯定,他一定会回来的。
我只能小心的计算着他的行程,然后在最后一天,求肖老板救他回来。
其实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猜到了,结果会是这样,但是,一切准备都是没用的。
当他就在你的面前,却不能再对你笑,再和你说话的时候,我知道我的世界完结了。
我只想抱着他,就像那时他抱着我一样。
不过再也没有欺骗再也没有伤害了。
肖老板把他的遗言告诉我,对于我来说,这些我都是清楚的,只是,我想听你亲自说,否则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永远都不可能了。
我也以为我会随他去,只是想起了那时加尔富特对我说,你最好活下去,否则皮埃尔会死不瞑目的。
于是下面的十年光阴,我都在做同一件事,那就是画他的样子。
以前画不好,是因为我不敢确定他的心,现在确定了,他却不在了。
若林的出现,让我很意外,十年的时光,他苍老了很多,不像是他该有的风华。
“当你为另一个人活着的时候,一个心就是两个人,当然会老得更快。”他说道,“岬,难道你不也是这样么?”
“也许是吧。”我说道。
“其实,皮埃尔是爱你的。”他突然说到。
“我知道,你说这个做什么?”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提到这些。
“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我还是觉得你应该知道!”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其实,皮埃尔是非常爱你的,甚至因此而伤害你。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知道,他用尽了自己办法想让你置身事外,他不想,让你成为另一个我。”
“这是当年最详细的计划书,你自己看吧。”他递给我一个卷轴,从外形上来看,和当年皮埃尔给我的,一模一样。
看毕,我失声痛哭。
原来你们全都瞒着我,然后,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
还有你,皮埃尔,虽然我们没有说过同生共死的誓言,但是,既然爱了,又如何能把对方一个人留在人世间?
“其实我们本来是要把计划告诉你的,因为你本来也是计划中最重要的一部份,但是皮埃尔说,他不想让你搅在这是是非非之中,你应该是快乐的平静的。他不想因你而死,因为这样你再也不会笑了。所以他用力把你推了出去,差点打乱了我们的全盘计划。”若林突然笑了,“我很羡慕他,因为我做不到的事,他做到了。”
“然后,你把计划给了加尔富特,然后离开组织,这些,皮埃尔都猜中了。其实他都帮你安排好了一切,只是想让你好好的活下去。”
若林后面的话,我都没有听到,我只是反反复复地回想着之前的点点滴滴,直到再也没有眼泪可以流下来。
我画的最后一张画,是我自己,画上的人,没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