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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再劫】囚龙罪(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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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这个人呢,也并非一无是处的。
他是个很有毅力的人,当他有心去做一件事时,他会持久地默默为之努力,同时低调不声张,旁人休想察觉出痕迹——这点我一直钦佩。他的这个优点可以从很多方面体现出来,比如惦记了2500年黄青的口感,比如相交几千年来持之以恒地出卖我……
“怎会?”屠盈水连连摆手,“饕餮圣者言您何其重也。他说,在您降世前,他是圣兽中最年幼的。年长者都各有天职在身,他的君上又鲜少顾及他。直到您,他才算真的有了朋友。至于观颜上仙等的事,不过是我等小道心中向往灵山,反复向他打听到的。”
这一席话听得我竟然有些许感动。我问:“饕餮当真如此说?”
屠盈水诚恳点头:“当真。他赞您是他的损益良师,终生益友,脾性随和,温良恭俭,对您他可谓心折首肯,心悦诚服,外加死心塌地——这是原话!”
“原话?”我又追问。
“原话!”屠盈水将头点得更甚。
我叹了口气,心中方才那点怒火,此时忽地就软了下来。
我自是能感到饕餮待我的特别之处的。如我曾说过,从他手中若拿出一小口的食物分享于我,也已经是他作为吃货所能表达友好的极限了。更何况,我确不曾见过饕餮对任何他人如此示好。
并非我愿自作多情。但这人与人的关系,很多时候无非就是一种感觉。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其它圣兽对于饕餮那种若即若离的尴尬感——虽然我并不知道这从何而来。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妙气氛,他们以礼相待,不敌不友,不近不远,不诚实却也不虚伪。
我曾问过凤凰:都说灵镜孕兽,各司一方。往大了说,五行中貔貅司金,四宿各可纵木水火土。小而言,麒麟司寿,獬豸司法,故他二人可辨忠奸,量法度,助人界开化;梼杌司怨所以自己快把自己憋成抑郁症,我司梦于是怎么睡都不够……
那饕餮司什么?吃?
我不懂这天道的深意。吃,需谁来管呢?人界未曾开化便已会吃,婴儿呱呱坠地第一件事便是吃,飞禽走兽赖吃以生存,连花花草草也要仰仗吃的本能才可延续——老天爷变出饕餮这么个玩意,怎么看怎么多余。
这个问题竟把经纶满腹的凤凰也问倒了。他那时只眨眨眼,道:“小貘,这天道,若我等能全全参透,也就无需修行一说了罢。”
连凤凰都如此欲盖弥彰地敷衍我!
凤凰是我始终视作长兄之人,想到此种众叛亲离的场景,余深深叹了一口气,将思绪拉回现实,伸手拍拍屠盈水的肩:“罢了,大约是余此生命犯孤星,我也就不强求你跟我说实话了。”
啊?屠盈水不解。
“饕餮向来最烦读书的。”我说,“你那般四个字四个字的说话方式,他是连读也读不通畅的。”
屠盈水腿脚一软跌坐在了假山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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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屠盈水骗了我,我却还是决定为他潜入他师傅的卧房。
那时我对凡间的事尚未听得太多。但祥云观作为人界通往灵山仙境的唯一纽带,其坐镇道者河上真人的大名我还是听得的。
这河上真人掌管祥云观数百年,其貌耄耋,真实年纪却已不可考了。此时他在那卧塌上睡的正酣,发出微微的呼噜声。两撇雪白的长胡须从他唇边垂下,一直长长拖向地面。我将之绕在手指上玩弄,他觉痒,哼哼两声,翻个身继续睡着。
灵山仙气可使人不衰不老,所以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人岁数大了之后的模样。我不由得开始想,若舒观颜未曾得机缘入灵山,是否如今也会至这般?霜发满鬓,垂须络柳。那眼角的鱼尾,随他笑,便开始游。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又会在哪里。
有一种我说不清的情绪,揪得我心底一紧,顺带着,手也一紧……
河上老头儿嗷的一声从床上蹦了起来。
“别装了。”我说,“见过灵山圣者,以真形相待是基本的礼数吧。”
他瞪着我,瞪得两撇胡子都翘起来,呼呼喘了两口气,最终还是嗖地化了形。衰老的皮囊褪去,盘卧在我面前榻上的,是一个神采奕奕的青年。
“你的君上也不会敢这样对我!”他怒视我,“不要拔老年人的胡子也是基本礼数!”
我不以为然地斜靠在塌的另一侧:“装老爷爷很好玩吗?”
“我才不是装老!”他气鼓鼓地反驳我,“贫道今年千岁八百!”
“我没说你装老……这房内的结界好精妙。”我环视房间,岔开了话题,“你在怕什么?怕你徒弟在门外听我们说话吗?”
河上真人冷哼一声:“你既发现了这结界,就不懂非请勿入的道理吗?”
我道:“我自然是发现了的。那么我进这外堂时破了你的结界,你也自然是知道的——你装睡何用?”
这一句问哑了他。
我起身,四下踱步看了看:“莫不是,在我到之前,这房中还有些别的不可说之人罢。”
河上真人陡地从塌上滚下来,追着拦在我面前。“没有。绝对没有!”他信誓旦旦。伸手做了个“请”,将我引至茶桌旁。一个响指,烛灯起,炭火沸。
这三更半夜的,他倒有这番雅兴。
“这可新鲜。”余不解,“凡人修道皆求长生不老。你掌管这祥云观也有千年久了,道行也非同一般,反而天天化成个老头被人揪胡子,你图什么?”
“咳咳。”他轻咳两声,“圣者,首先呢,这观里千年来还没人敢揪我胡子一下……”
“我出镜百来年,也还没揪过别人的胡子呢。”我并不领他这个情。
他被我噎了一下,决定跨过这个话题。“这个其次呢,老,并非一件不好的事情。我道家追求无物本源,淡然处世。我以苍老彳亍的皮相示人,就是为了教会徒弟们,凡是都要三思而慢,都要淡定,淡定,再淡定。这才是得道成仙的正途。”
我森森怀疑屠盈水这个乱扯道的毛病就是被他师傅教出来的。
“梦貘圣者今夜大驾光临所为何事,还请直言罢。”河上真人端起茶盏,以一副年轻的皮囊,对我做出一副苍老的、心若静潭的姿态。
“你徒弟屠盈水,把你正炼着的那炉丹打翻了。”我说。
“噗——”河上真人一口茶喷出来,随即拍案而起,“那个兔崽子……”
我淡定,淡定,再淡定地看着他。
“咳。”他挥袖抹了一把下颌的水珠,“那个……咳咳,所以,敢问圣者跟那孽徒有何缘分,竟然能让他请得动您为他求情吗?”
我说:“他带我出了灵山障阵,我欠他一个人情。”
“他好大的胆。”河上真人此时无论怎么看也已经和“淡定”不搭边了,“他以为,搬个灵山圣者出来压我,我便不会罚他了吗?”
“没。”我又说,“他求我来,是要让我入您的梦,找出那炉丹的配方,他好去照猫画虎的。”
河上真人楞了楞:“所以……您这是,出卖了他?”
余点头。
“呵、呵呵。圣者还真是令贫道刮目相看。”他尴尬笑了两声,别过头朝那帷幕后的阴影喃喃自语道,“师兄,这里面你的误会颇大啊……”
“什么?”他声音好小,我没太听明白。
“没,没。”他摆手,“贫道只是好奇,孽徒是否哪里又得罪了圣者,使您出卖他至此?在此,还轻容为师替他配个不是。”
“他没得罪我。我懒得施法而已。”没得罪才怪了。余冷笑:“余现在人界,主要靠灵力支撑形体。人界又遭灾,好吃的那么少。我若施法入你的梦耗费大量灵力,出来之后会很饿的。”
我见他嘴角抽动了一下。“你到真不愧是十九门的人。”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