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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再劫】囚龙罪(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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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愧是十九门的人。
我走出河上真人的别院。屠盈水正在门口搓手踱步焦急等待着。一见我便迎上来。
“如何?”他问。
“好得很。”我答。
“那,丹药的配方是什么?”他追问。
“没拿到。”我又答。
屠盈水愣了一愣:“那你入师父梦中都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看到。我把他弄醒了。”我挠挠头。
……
屠盈水一步跳开九尺外,指着我的手都在颤抖:“梦貘!你玩我!”
“淡定,淡定。”我漫步向他,“我这是为你好。这炼丹,天时材料火候一样不能少。纵然我为你得到丹药秘方补救,待成丹出炉,也断然不是其应有的模样了。以河上真人的道行,你觉得他会看不出其中有异?”
“这……”他语塞。
“所以呢,正有机缘,余便替你想了另外一个法子。”我揽过他的肩耳语,“让你既不必遭河上真人责骂,亦有人替你去复原那炉丹药。”
屠盈水瞪大眼睛:“你莫诓我,有这等好事?”
“有。”余自信满满地点头,“我的君上,十九门观颜星君现正在河上真人宅中为客。有客在,河上真人总会留有情面,不会狠责于你。而那炉丹……有灵山上仙相助,那还会是问题吗?待我君上帮河上真人炼得那炉丹,你此前的过错,也就可有可无了。不是吗?”
一席话听得屠盈水连连点头,就差当即伏地抱我裤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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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盈水的效率惊人,不出一刻,全祥云观的道人们都被他集结至河上真人的别院外了,人头层层攒动,灯烛火光,映得天上的星星都黯淡了下来。
是的,我是灵山圣兽,对于灵力的感知本就超于常人。舒观颜引我入十九门,欲利用我除他鬼血戾气,故而许我入梦,入他灵心的最深处。如今,我是最清楚舒观颜灵力气味的人。我进入河上真人别院的那一刹那,便嗅出那结界是他所立。
身为十九门上仙,夜访故友,有必要隐匿仙踪化形凡人,连道紫薇霞光都不敢现,更布结界掩这观中其他道人的耳目,如此小心翼翼?
哦,舒观颜,不妨我们再往前倒一倒。你以为你竭力隐藏灵力的痕迹,我就察觉不到下山时将我困了数日的障术,也是你所为吗?
莺飞楼前,我那一剑,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驳了你十九门主的面子。你怕闲人碎语你身为门主教臣无方,乃至与你刀剑相向。但你又是断不会低头的。于是你便施术将我困在密林中,想我吃够了苦头便会自己回去。却不料我遇到个屠盈水的搭救。如今你更不便亲身出面,就索性用你上仙的身份去找屠盈水的师父以做后算。
既然你不想让人知道你下山来寻你门圣者,那我便帮你告知天下罢。
余立于人群最前,冷笑:舒观颜啊舒观颜,你确没看错人。你教会了我许多。你何须愁无法亲自教我情为何物。你只需教我何为无情,事便了了。
我需无愧是十九门的人。
烛火白昼。
“祥云观河上庭大弟子屠盈水,携众师弟参拜灵圣十九门观颜上仙!”屠盈水朗声道。
“祥云观琅琊池大弟子典降辙,携众师弟参拜灵圣十九门……”
“祥云观幽岚屏大弟子……”
“祥云观往生岭……”
以屠盈水等河上真人的弟子为首,除了祥云观四里的四位尊师,观中所有道人列队跪拜,恭请灵山观颜上仙,求见真容。
远远我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急急跑来。这倒令我略惊讶。
我向梼杌一拱手:“不好意思,没想到连你也惊动了。”
“无妨。”梼杌愣愣地望着那一片齐刷刷伏地的人群。
“喂,其实你不必来的。”我好心劝道,“我君上在灵山呆厌了,想下山来转转而已。”
“是么。”梼杌说,眼神未曾离开过那人群。
余皱眉:“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我说,你回去陪着黄青吧。外面这么热闹,他却看不到,很寂寞吧。”
“不会。”梼杌说。
……
余怒。上前掀住这个大块头的衣领:“你能不能不要总是两个字两个字的跟我说话!四个字四个字的说才显得比较有学问好吗!”
梼杌的眼神这才总算落至我身上。
“咦?”他说,“小貘……?”
此处沉默半刻。
“你怎么在这里?”最终,梼杌破天荒地跟我说了六个字。
……余不能再跟这货说话了。余迟早会被气死。
我不想在同梼杌讲话,却不想另有人情愿接这个话茬。
“他为何在这里,自然是由我来定。”一个声音朗朗而来,我再熟悉不过。
梼杌眼着来人,一愣,口舌灵活身手敏捷全然不见平日木讷的秉性,当即全礼伏地:“灵山七门赦酉仙君臣属梼杌,拜见观颜星君!”
……余怀疑这将是余此生能听到的,梼杌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余叹气,随即也屈膝跪于梼杌身侧。心想着这人呐,什么生性慢热,不善言辞,反应迟钝,通通是借口。就像一刻的时间究竟有多长,完全取决于你是在被窝里,还是在灵山八卦研修班的课堂上;就像情侣间能有多少甜言蜜语,完全取决于是在热恋,还是七年之痒;就像梼杌能说多长的句子,完全取决于他面对的是门板、我,还是舒观颜。
余决定这件事儿办完之后去会一会黄青,同他好好讨论一下这个相对论问题。
眼见着,河上真人的别院层门渐开。自最深处的黑暗中,两个身影一前一后,缓步而前。随着他们的步伐,正道两侧烛火逐燃,一步一步,一盏一盏。
我不觉得那段路应该有很长,因为我方才从河上真人的内寝走出来过。但不知为何,此刻,他那一步步,却似那雨后屋檐梢处悬着的水珠,欲落,未落,不及落,在心上悬。每一声落下,明明命轻身微,却偏偏激起荡地一片波澜。
是他。
正道灯火尽燃。二人止步。河上真人此时已又化作那般耄耋道人的形象,恭敬地遂于舒观颜侧后。前方,屠盈水再次携四门道人拜见灵山上仙。
舒观颜,他还是那般样子,若我第一次从梦中醒来见他。月白华服,长绶坠地,齐鬓正髻。他甚至还是那般眼神,颌首微昂,君字毕见。
紫薇霞光初现,他打开了灵力的禁锢。他是灵山上仙,是十九门的君者。他的目光横扫而过庭中伏跪的众人,却没有出声。最终,那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你满意了?”他说。
他己身灵力禁锢已经打开,他可以使用灵力传声之法。然而这四个字,确是他字字说出口的。
他的声音很低,很轻。这是他第一次用如此温柔的语气对我说话。
我没有回答。不是我不想答,而是我答不出。我以为我将一切筹划在握,但当他看向我的一瞬,一切就已经失了我的控制。他身带鬼血,也许他的声音本身就是一种咒术,它紧紧锁住我的咽喉。我深切地感觉到痛,却又对这种痛甘之如饴,情愿百千年这样沉沦下去。
我满意了?是的,我想我满意了。我亦讶异我已疯至此。舒观颜,我就是要逼你走出来。你愈不想让人得知你下山来寻我,我便偏偏要将这一切揭开给人看。
舒观颜,你可知,纵然我顺你的意,将那莺飞楼中的经都咽进肚里,我也还会是这般无用的梦貘。我将仍无力同你讲经,无力同你论道,更无能伴你研习那些奇奇怪怪名字的剑谱——我不是凤凰,我永远也不会是凤凰。
既然顺你不成,那便逆罢。至少,这还能引你正正的,以看我的眼神,再看我一眼。
他望着我,我也望着他。我读不懂他眼神中的意思。既是无情,那双眸又为何那样柔,那指尖又为何触上了我的面颊?这一切像一场梦,从我出灵镜开始,却不知何时可醒。而我,甚至不知自己是否愿醒。
我的心跳得很快。我想是崇华刺我那一剑导致我元气大伤。不然以我的修为,为何连区区心脉都控制不得?四下静的只剩烛火焦燃,发出不太真实的劈啪响动,全然不够遮掩我胸腔内咚咚之声。
那一刻,长的地久天荒。
我不语。他终却似明白了一切般点点头。
他似笑非笑,转而继续向梼杌问话:“余听闻七门圣者舍身为道,陪一改邪归正的小妖在往生塔清修,甚为感动。而人界正遭难,天地之息动荡。故而我特让我家小貘自灵山上带了些有益于驱邪气,凝元神的法物来助你们一臂。想必有了这些法物,那小妖很快便能褪去邪气,正式入我道家法门。出塔也是指日可待了……”
……等,等等?不带你这么挑拨离间的。你何时让我给梼杌带过礼物?你不能欺负梼杌此前早已离开灵山,不知你我翻脸那一段故事,就胡编乱造信口雌黄吧!余是堂堂正正离家出走的!离家出走也是有尊严的!
梼杌听闻,抬起头来面见十九门之君,说:“咦?”
舒观颜追问:“梼杌,不知我的心意小貘他可带到了?”
梼杌难得无礼地无视了十九门君者的问话,只是转头凶残地瞪向我。
余陡然意识到了什么,进而扭头直瞪向那屠盈水。
屠盈水仍保持着伏地跪拜的姿势,甚至不敢抬头看我一眼。
转回头,舒观颜唇边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那一瞬,余在心底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梦貘,会对这种人动心,你真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