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传说》unifeather

17、【复劫】莺飞泪（一）

　　莺飞一世凄凄泪，草长十年缕缕魂。

　　似乎在灵山的主流价值观中，一出镜便被十九门门主相中这件事，还挺荣耀无限的。

　　如果当时我也这么觉得就好了。

　　凤凰苦心劝我：“小貘，你看，位于山门处的第七门，梼杌他家门主之令，已经守了百年山门了。朝卯晚酉，还几乎每天加班，怎一句枯燥了得。梼杌每天仅对着一面门板，无聊到方圆十里的花瓣都被他揪光了……再看隔壁十二门，貔貅成为今天这幅两只眼睛长成铜板状的模样，其实不能都怪他……”
　　“说重点。”我道。
　　凤凰深吸一口气：“我的意思是说，观颜对你真的很好。你看他，又没给你招个差事，也不逼你随他修道，还把他自创的独门剑谱都给了你……”

　　提起这事儿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原来那本剑谱叫《独门剑谱》吗！它终于不叫《龙阳三十八式》了吗！

　　凤凰愣了一下：“不。这里的‘独门’，不可做名词解。”
　　“总之我不会原谅他的！”余怒喝。
　　“小貘……”凤凰继续行使他劝和官的角色。
　　我懒得深究，只得岔开话题道：“而且私以为，梼杌是否准时上下班，完全取决于山门外黄青在不在。黄青如果在，他在岗位上连续坐满十二个时辰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凤凰愣了一愣：“黄青？”
　　我点头：“就是时常在门外给他讲凡间故事的那个小黄鼬精。那小妖见识广，口才好。说书已经成了规模，我们时常躲在梼杌后面偷听。”
　　凤凰失笑：“还有这等事，我竟不知道。”
　　你心里除了我十九门那位大门主，还装得下什么？我心想，不过并没有拆穿他，只是继续道：“黄青如果不在，梼杌就会欺负那些小花妖，一瓣一瓣揪人家花瓣，还不停地问人家：‘你说我出去还是不出去？出去？不出去？出去？……出去。咦？这把不算，重来……’”
　　“所以……”凤凰小心翼翼地说。
　　“所以，那片花哪里是被他揪光的，分明是都被他吓得搬家了。”我道出事情真相。
　　“我的意思是说……”凤凰持续苦口婆心着，“你命遇如此天资君上，正该好好随观颜学道术。这灵山上几只花妖危机时刻尚能逃命，你如此懈怠……”
　　“啊啊啊啊啊！”我暴躁跳脚，“凤凰，你到底向着哪边的！”饕餮不是说我大神兽圈向来团结互助一致对外吗？怎么我身边这个就仿佛完全没拿自己当同类的样子呢？
　　凤凰苦叹摇头：“小貘，君者为上，你怎可如此任性？”
　　“君、者、为、上。”我一字一顿地向他重复了这句话，“我门门主观颜星君，按礼规亦为全灵山圣兽之君，你也不例外。”
　　凤凰被我突袭来的正色震了一下：“呃……是。如何？”
　　“你方才唤他‘观颜’。”我说。
　　他惊，面露红色，手脚瞬间都不知往哪里放了：“哪有。必是你听错了。”
　　暂时堵住了凤凰老师那婆婆妈妈的嘴，我内心小得意，变本加厉，举出三只手指至他鼻尖：“三次哦～”

　　房门顿开，舒观颜跨步而入：“你们在玩什么？”
　　凤凰再次大惊，慌张间竟一把攥住了我比划出的手指，力道失控，带上七分灵劲，刹那间我听到手指发出咔咔的声响，直痛心底，泪花喷薄，呼喊声张口欲出却最终不敢发——凤凰终归是凤凰，反应极快，霎时间便给我下了失声之术。
　　“我、我在教小貘顿天十三决。”正直如凤凰，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撒谎，“他的指决总是做不对，我便手把手教他。”
　　我捂着悲痛的手指，彻彻底底地“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背对着舒观颜，我向凤凰暗暗求饶，表示决不说不该说的，他这才解开了我的失声之术。

　　舒观颜对我们的把戏一笑置之，径直进屋坐上了雕花木床，为自己斟上一盏香茶：“小貘确是该习此等道术的时候了。”

　　话音未落，一道茶盏陡然袭来，直向我眉心，我下意识闭眼，连喊一声都未来得及。隐约中是凤凰以灵法替我挡下了这一击。那盏落地，应声，月白的瓷釉粉粉碎碎。

　　随即，那些碎片又似有生命一般，柔柔地相互爬在了一起，逐渐还原成了原来的样子，再稳稳地飘向舒观颜，端落在他的茶桌。

　　“星君您这是……”凤凰道。
　　然而亦不及他将话讲完，我便整个人飞了出去，咽喉被无形的手扼住，随即摔在地上，伏跪舒观颜膝前。
　　“这就是你一上午的修习成果？”那声音一如既往地柔和，却字字砸得我生疼。
　　“星君……”凤凰上前一步。
　　“我教令我的门人。尊下，还是暂且不要插手了吧。”舒观颜却道。
　　凤凰也只得咽声退了回去。

　　“我对你是不是太放纵了？”舒观颜望着我，居高临下。
　　我惶惶。那力道始终与我周身压制，我起不得身，更不能起。我只能勉强抬起头，他的发丝自他肩头滑落，几乎蹭在我面颊。
　　“听说你用我给你的剑法打败了莺飞楼的蜘蛛精？”他说，“我倒不知，区区我十九门密学，竟有此殊荣，能与一代莺飞楼之王一绝高下呢。”

　　这话里话外是反之又反，听得我头晕。不过有一件事是无疑的，那便是：舒观颜很生气。

　　“从明日起，你不必再劳烦凤凰了。”身上的力道总算松开来，舒观颜抿了一口茶，“莺飞楼既然已肃清，你就去那里通习道家百经吧。什么时候把那些书都熟读于心了，再回十九门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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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观颜丢下那句话便拂袖而去了。我却依然伏跪于地，迟迟不敢起身。
　　凤凰走过来扶我：“刚才那吼‘我绝不原谅他’的气势去哪里了？”他嘴上刻薄着，手里却轻轻替我整平了衣襟。
　　“我也就对你牢骚些罢了。”我喃喃道。低头，身上是十九门圣者的尊位华服，金丝玉带，华丽得耀眼，耀得我不想去看。
　　凤凰轻叹了一口气。

　　有些话堵在喉头，我想说很久，犹豫再三，那日终于出了口。“你恨我吗？”我说。

　　凤凰的手驻于我领口。

　　“这十九门圣者之位，本该是你的。”出镜经年，该明了的前因后果，我自然也是知晓了八□□九，“我也不明白君上是怎么想的。如果我是他……”
　　“但你不是。”凤凰打断我，“你也永远不会是，不能是。所以你不应用你的想法去干涉他万一。你要做的，是像你刚才那样，遵他，敬他，懂他，对他说‘是’。一世为君，终生为臣。”
　　“那你呢？”我问。
　　他的手从我衣襟滑落。我希望这能怪我曾年涉世未深，但事实是，即便是今天的我，恐怕仍无法完全解读出他那时表情。
　　“天道善终，于遇喟然。”凤凰望向窗外：“道之终途，他有属于他的极乐，那是他想要的。他得到了，就是我想要的。”
　　“极乐什么的，有谁见过。”我小声腹诽。
　　“你信，它便有。”凤凰言之凿凿，“你的君上相信，你便一定要信。”

　　我不明白，在此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明白。我不明白聪慧如凤凰，为何却单单在这一件事上蠢得让我咋舌。

　　后来的后来，我明白了，我又后悔明白了，悔了千年，悔到今天。

　　“你来到这里，他选择了你，这一切不过是天意所指，指向他的得道之路罢了。”我以为笑容是用来表达喜悦的，然而那时凤凰的笑，却让我无论如何开心不起来，“那也是我想要的结果。所以我对你，又何来怨恨之说？”

　　他说他不会怨恨我。

　　我好希望，两千余年后的今天，他还能这样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