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传说》unifeather

16、【初劫】空山坠

　　【初劫】空山坠

　　灵隐青瓮响，延阡没云端。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世上的……我的意思是，其实没人会记得。
　　我记忆的起点，是坠落——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从上往下掉，一直一直掉，但当时我困得睁不开眼，索性就一直那样睡着。

　　后来，我就被摔醒了——对，摔醒的。也是字面上的意思。

　　五脏六腑都被拍离了位置，我呛咳着，翻了个身，勉强睁开眼，目光聚焦，头顶上的却不是湛蓝天空，而是……一汪潭水。
　　我不知如何准确形容它，但那确实就是一汪潭水。它很大，很大一片，遥遥挂在参天古木的枝杈间，水面向下，我可以看到它倒映出自己的影子，随风摇曳着粼粼波光，甚至被树杈撩拨起丝丝水珠，但那水却逆天地不曾下落，而是向上融回潭里。
　　灵兽生来便悉知常理，能言能行。所以即使我才睁开眼，也明白水潭这种东西，应该是嵌在地里，而不是挂在天上的。

　　不过我不想管它。我摇摇还有些晕晕乎乎的脑袋，爬起来。

　　“砰！”

　　……又被砸回了地上。

　　从头顶的潭水里完美降落，成功袭击我的金丝卷轴，自由自在滚落一旁，湿漉漉地，粘起丝丝枯草。
　　如果不是当时我真的很困，我一定会暴走扯烂它的。这大概是上天给我的第一个天谴：我没能克服那一瞬的懒惰，我没能坚定地跳起来去将那天启的卷轴扯得灰飞烟灭。这就好像我们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清晨于被窝和早班车间的挣扎。我选择了被窝，于是我赶上了早高峰，于是上班第一天就迟到了，于是老板对我的第一印象很不好，于是此后的几千年，我都不得不面对他的剥削、压榨、克扣工资……
　　无论如何悔恨，事实是，当时余果断转身，找了个温暖的山洞，那里有一只柔和起伏又散发着芬芳的巨大灵芝，我爬上去，睡了。

　　那时的我甚至未曾想想：为何硕大的灵山之巅，竟然一个活物都看不到。
　　不过不急，因为很快那些活物就聚拢过来了，还吵吵闹闹的。真的很吵，把我都吵醒了。

　　“在这里！在这里！”
　　“唉？他把我们的赌桌占了……唔！唔唔……我的意思是，书桌。”
　　“他怎么不动？死了吗？”
　　“你能说点吉利的话吗！”
　　“等等，我们把灵镜放哪儿了？”
　　“……”
　　“……”
　　“……”
　　“早上貔貅说，他掉了两文钱进去。因为捞不到，就把灵镜倒过来了。”
　　“好像，现在还在玄天木上，挂着吧……”
　　“就是说……”
　　“……他是摔下来的。”

　　我头疼，我腰疼，我屁股疼，我全身都疼。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吓退众人一片。有个青衣道者随即拨开四众，大家便也识趣地让出一条路，恭敬地请身后的人走过来。
　　“门主，您看。”青衣道者说。
　　来人月白华服，长绶垂地，发丝正髻归于耳后。他一出现，四下竟都齐齐闭了嘴。我揉揉眼，想看清他的容貌，却首先被他手中的红绢金丝卷轴吸引了目光。

　　没错，就是之前砸我那卷。

　　“梦貘。”他缓缓道。

　　他的声音传入我耳中，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他更加剧了我的慵懒，懒到我想把刚睁开的眼闭回去，懒到我想时间静止在这一刻，懒到那地老天荒。
　　可是，我知道自己不能那样做。虽然还不清楚他的身份，但纵然摔傻了我也看得出，这是位大人物。
　　四目相对，我听到他说：“灵兽梦貘，天启所至，你可愿归入我十九门下，从此唯肖吾令，唯授尔命，灵意所至，不悔不渝？”
　　我张张嘴，还未及出声，侍在一旁的青衣道者却抢我一步：“门主，那凤……”
　　“经遥，住口。”他话音未落，人群中，另一素衣翩翩公子却已开口。那公子高昂着头，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他声音轻柔，字句落地却铿锵有力：“君者为上，岂容你置喙。”
　　“你的意思呢？”那位大人物甚至不曾为旁侧的异议偏一下头。
　　我不愿意——四下环顾，一屋子人都齐齐噤声盯着我——这、这都什么爱恨情仇啊？余才睡醒，余压力很大的好吗？

　　但，我不能就这样说不。这不合礼节。我想，我应该也像那位大人物一样，先四个字四个字地崩出些天啊地啊的，再谦恭有礼地表达：对不起，您老找别人吧。

　　可是再宏伟的设想，也架不住我大脑里的一片空白。
　　于是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到床边，抬头，望了他很久，可惜，他脸上没有提词器，脑中的空白依然是空白，这使得我的脑袋更疼了，我晃了晃头，一个晕眩，栽下灵芝床，载在他脚下，栽得五体投地。

　　“哇！”众人惊呼。

　　他的声音中带了笑意：“何苦如此大礼？你只要点头就好了。”

　　后来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那一个叩拜，从此他为君，我为臣，天证无赖，我就那样被他一路拎回了十九门。灵山顶上那群无法无天的神兽们又有了赌桌，而我则有了一张人类的、硬邦邦的床。

　　……

　　“小貘，你要相信，我们是站在你这边的。”为了一块松香荷叶饼，饕餮围着我转了三十圈，“但谁让你命不好，偏偏你出来那天，我们都去十九门参加观颜星君的继任大典了。”
　　“那你们就把灵镜悬在半空中摔我是吧？”我高举荷叶饼，誓死守卫。
　　“不是。那事儿你得赖貔貅啊不关我的事。”他跳脚，“但是你也知道，平日那些道者是不上灵山顶的。所以如果有新的神兽出镜，我们会先于他们知道。而当他们得到天启赶过来，我们就早把你的天启卷轴毁掉了。”
　　总算说到了关键。我赏他一角荷叶饼：“所以呢？”
　　“但是那天我们都在继任大典上啊。”饕餮吃得嘟嘟囔囔，“所以你出镜，我们是和那些道者一起得到消息的。观颜星君一上山，就捡到了你的天启卷轴。我们想毁也晚了。”
　　“那个卷轴里写了什么？”我问。自入十九门，舒观颜就再没让我看见过那卷轴。
　　“天启啊。”饕餮说，“不过我也没看到自己的。我睁眼时，比我先出生的灵兽早就把它毁了。听说卷轴上会写你的名号、生辰八字、道术所向、随天之力、最讨厌吃什么，怕不怕痒痒……”
　　“停！”我皱眉，“怎么连这种东西都有？”
　　“就……你的一切弱点啊。”饕餮趁机夺走了我手中最后一块荷叶饼，“所以本着我们神兽间团结友爱的宗旨，这东西一旦降世就会被其他神兽立刻毁掉，决不能让那些道家看到，尤其是你的顶头上司——这已经成为咱们灵山顶不成文的法度了。”
　　“……”
　　“呃……”见我脸色愈黑，饕餮连连后退，最后索性一路烟尘跑掉了，那声音远远传来，“小貘，所以我说，不是我们不帮你，而是你命不好。这是命中注定。”

　　好一句命中注定。

　　十九门归钟声起，我拍拍衣摆上的土，带着潮湿的芬芳。

　　灵隐青瓮响，延阡没云端。
　　空山已万年，一坠醉穹川。

　　我未再见过那卷轴，我也始终猜不透那天启，也许从我来到这世上的第一秒，上天就在暗示我：遇到他，是我命里的劫数。

　　我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