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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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林黛玉回至房中，竟见除雪雁外春纤、藕叶也在，三人一处坐在洞窗下摆弄着一根红绳说笑。黛玉笑道：“真真稀客耳，难能见二位姐姐来我这儿坐坐，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雪雁道：“回姑娘的话，藕叶姐姐叫我们挑帮帮玩呢。”林黛玉问道：“那是什么？看着怪有趣的。”藕叶笑道：“贫家小孩的玩意儿，抽根线来既能自己玩，也能和人一块玩，结了绳子翻花样儿，翻不好可是要下雨的。”黛玉听着好玩，也凑将上去，雪雁让开道：“姑娘坐这儿罢，药吊子煨着火呢，我给姑娘拿药去。”黛玉灵巧聪慧，只听藕叶说了几句要领，便能翻出几个漂亮花样儿来，红绳缠缠绕绕地衬着白皙的指头，甚是好看。春纤接过也翻了几个，雪雁就端着个小洋漆托盘进来，上面一青瓷碗装的药，一钟温水，并一小碟子蜜饯，后头跟着个小丫头捧来个大漱盂。黛玉端过药碗拿匙子略搅搅，蹙眉喝下了，又接过温水漱了漱，含了两个蜜饯在嘴里。
众人一阵劳动，复又坐下，春纤问道：“姑娘可是新添了什么症候，那人参养荣丸吃着不好么？怎么又喝上这些子苦药了。”林黛玉道：“不过这几日沾上了些暑气，将养几天就完了。”雪雁接道：“哪里能够呢，姑娘这几日没吃过几碗正经饭，这会子暑气养散了，偏夜里也不稳妥，每到五更，必醒几次，看着就难过。”黛玉笑道：“我原来竟这么弱了，偏要你这丫头多嘴。”说着在雪雁腮上一拧。春纤想了想道：“我伺候薛大爷这两月倒听了他不少药理儿，记得他曾说过夜间少眠可食些炒熟的酸枣仁，想着比喝汤药要好，姑娘何不跟薛大爷说说呢。”林黛玉道：“人家忙着正经作文章，哪里顾着这个了，我何苦去讨这个嫌儿。”藕叶笑道：“林姑娘哪里话，我们那位爷平日里没事还给我们把脉呢，若是说姑娘要开方子，只怕插上翅膀啊立马就飞来了。”说罢便急哄哄的要回去找薛蟠开方子，春纤追在后头喊道：“脚底板踩火星儿，你这么着急忙慌的干什么，薛大爷一早就被老爷叫去了，这会子怕是还没回呢。”黛玉拉她俩不及也只随她们去了。那厢薛蟠去了林如海那里果真还没回来，两个丫头也只好在房中等着。
书房内，林如海一早坐在案前写折子，见着薛蟠上前请安，道：“我这几日事忙故没问你，给你的卷折都写了没有？这七开半的大卷，写得下来么？”薛蟠回道：“现今我每日各样都写两三开，每两开也只写半个时辰，可没试过整本的。”林如海扶须道：“过几天写熟了，也要练练写整本的，我知你章草写得甚好，行楷也略成些火候，只这馆阁体还要格外检点些，若破体字太多，好歹还在其次，这一瞧就瞧出来，到时就不能往前头摆了。”薛蟠连声应是。林如海又问道：“定下的文章可作了？”薛蟠道：“只作了‘管叔以殷畔’和岁寒一章两篇。”林如海道：“我原同你说过，前者题目重在‘以’字，前人那篇成文，出股首句是‘武庚非能叛之人也’，对股首句是‘武庚又处于不得不叛之势也’。两面对应，把那‘以’字的神髓都刻画出来了。作文要如此扣题，方为警策。岁寒一章，是重‘然后知’三字，若不从此着眼，便是‘松柏后凋’四个字的文章了。不知你领会多少，且将稿子拿来我看。”薛蟠从怀里掏出几张红格纸，呈与林如海。林如海接过文稿从头细看，觉得从起股起，文气就非常气沛，起股、中股也都能扣着题旨，切实发挥。看到最后两小股更觉薛蟠目光如炬，但见上面写着：
太白之仇，岂能并立于高天之下，殷而以殷叛，着周人之曲辞也。设非有助其兴戎，亦惟是菇痛君亲，效来宾之白马征诛之局，不能求谅于骨肉之间，管叔而以叛书，姬宗之惭德也。设竟得底子成绩，安知不正名？篡弑比干，盅于黄熊。
林如海看了两遍，颇觉得有些意思，却嫌他笔锋太利，便对薛蟠道：“这两股我以为好，但到底太露锋芒，场里头怕不合适。这童试与乡试虽还有取才气的，但到了会试风气比之不同，总是取那四平八稳的文章。你只看近几科的闱墨就知道了，还是别太放任为好。”薛蟠答应道：“是。”林如海又道：“你的文章俱已没有什么大误，立意也与俗人不同，于童生试必能得取个好名次。今年乃会试之期，你明年下场正好可以赶上后年的乡试。倘若要再缓一年考童试，岂不还要再等三年之久么。”薛蟠两手正拽着衣袖，听了这话便在袖口上磨蹭几下，犹豫道：“从小先生便说我于课业上无甚灵性，只是胜在勤勉些，叫要多习几年才好呢。”林如海笑道：“你先生原说的不无道理，我看过你早先的文章，确实差强人意，不过近几年倒是通了些灵窍，况你年岁未满十五，参考即算是‘幼童’，不须考经古，岂不又是一宗？”薛蟠笑道：“姑父既如此说，蟠儿少不得明年下场一试了。”又想起一事，递上一封信函给林如海，道：“昨儿晚上收到家书一封，谁知还有一封空信笺，照着烛火看内外半字也无，蟠儿不解其意，这便拿来请姑父指教。”林如海接过启了蜡印，见里头无纸，只有几颗小东西，倒在掌心一看是四粒黄豆大小的海盐，一时脑中无甚头绪，问道：“你看那家书上可有什么不通的话没有？”薛蟠想了想，摇头道：“都是母亲和妹妹平日里家常的话，再是父亲嘱咐课业，叫我多请教些姑父，旁的再无了。”林如海细细思索了一番，有了几分清明，正欲再言，却有钱清并几个幕僚上门求见，薛蟠便告辞回去了。
这才进了屋内，藕叶便急急迎了出来，道：“等了半日，大爷可算回来了，快随我去罢。”说着拉住薛蟠就往外走。春纤一把拦住，道：“你这毛焦火辣的小蹄子，薛大爷才回来，你不让他看座吃杯茶歇歇，又火灶郎当地拉着往姑娘那里去，成个什么？好歹也该换身衣裳才是呀。”薛蟠奇道：“往姑娘那里去？是林妹妹寻我呢，还是出了什么事儿，因何如此急切？”春纤帮薛蟠解了束带脱去外衫，笑道：“哪能呢，今早儿我们往姑娘那里去坐坐，雪雁说姑娘夜里都睡不好，我不过白说了两句大爷的话，这急脚鬼就越性要拉你去看看，幸而是我拦住了，不然可不窜到老爷的书房去了。”薛蟠道：“林妹妹病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藕叶拿来件便服给薛蟠换上，道：“大爷哪里都知道，想是七夕那晚就受了惊，处暑这日又沾了暑气，这才不好起来。我却冷眼看着不是什么大症候，只林姑娘历来身子弱，大爷正好看看不是。”薛蟠笑道：“爷都被你拱成游方郎中了，罢了，我同你们去看看就是。”说罢，便自往林黛玉处去，因正值午时，春纤和藕叶便先去灶头间将午饭装盒带去。
彼时黛玉倚在大红酸枝贵妃榻上依旧翻着花绳，只听得门外小丫头叫道：“薛大爷来了。”雪雁随着王嬷嬷正在外间摆中饭，闻言便走至门前掀起绣帘，笑道：“薛大爷可曾用过中饭了，姑娘这里正摆饭呢。”薛蟠跨将进来，笑道：“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还不曾用过呢。”春纤和藕叶拎着食盒随后进来，问道：“姑娘哪里去了？”雪雁道：“还不是你们教的劳什子花绳，这会子还玩着呢。”一语未尽，林黛玉便从里间转出，道：“你这丫头，眼错一会儿不见，又在薛大哥哥面前编排我什么？”薛蟠笑道：“听她们说妹妹病了，这几日不曾来探望倒不甚知道，妹妹勿怪。如今可好些了？”林黛玉走至桌前，道：“我就知她们定能把你诓来，有什么相干，又不是什么大病，吃了最后一剂药，早好了。”薛蟠也走过去，道：“我既来了，好坏都让我瞧瞧，也不算白走这趟。若不得，只怕藕叶这丫头又要叽咕上好几天，妹妹可得饶我。”两人皆就着丫鬟们端来的水盆净了手，一道坐下吃饭，也不用雪雁藕叶等人在一旁布让，只叫再搬来张小桌子在旁边，让春纤、藕叶、雪雁和王嬷嬷一起坐下吃饭。
席上肴馔不丰，却胜在精美，黛玉一向食的少些，只捧着冰糖粳米粥吃了小半碗就不肯再吃了。薛蟠皱了皱眉，道：“怎么吃的这样少，病刚好些，也该好好保养着才是。”黛玉摇摇头，道：“我自来就吃的不多，只觉得嘴里没味，吃什么都没意思。”薛蟠舀了一半碗火腿鲜笋汤递过去，道：“妹妹尝尝这个，我最爱吃鲜笋，小厨房就特特做了这个汤，味道清淡却很是鲜美，正好可以开开胃。”林黛玉只得接过略试了试，竟也突然觉得可口，不禁又多吃了一些。雪雁悄声道：“阿弥陀佛，只是以后都这样才好。”旁边藕叶笑道：“这也值得你念佛，人家如来佛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恐怕已是忙得很。偏天天还有那么多人跟你一样念叨，这下才叫脚不沾地呢。”雪雁啐她一口道：“你哪里知道，要是姑娘每日都肯多吃一些，也犯不着老是这么病着呀。”王嬷嬷放下碗箸，叹道：“正是呢，吃的已是不怎么能添养精神气血，别逞论还是这么个鸟儿脾胃了。”薛蟠又哄着黛玉吃了余下的半碗粳米粥，方才停了箸，早有丫头捧过漱盂来，两人各自漱了口，又盥了手，王嬷嬷对雪雁道：“你带着姑娘和薛大爷往偏屋里坐坐吧，那儿已添了香干净些。”两人无异议便错开半步，一同过去。
两相坐定，薛蟠便问起黛玉的病状，雪雁道：“姑娘夜里睡很浅，稍有点声响便会醒来，常翻腾至五更也不曾睡下，白日里总懒懒的，多逛逛就气喘累得慌，又常犯嗽疾，到了春秋两季就更了不得了。”薛蟠想起贾敏曾说黛玉常常觉得潮热，揽镜自照时又见颧红如升火，又听黛玉说自己四肢及肌肤较常人冰凉，却又五心常热，心里疑她有骨蒸之症。便又让黛玉撒开袖子，自己隔着衣料细把了脉，只觉脉来如线，细直而软且速率加快，说道：“妹妹脉细数，观舌质红绛而苔少，此乃阴虚火旺之状，却不知常服何药？”林黛玉道：“我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也不知吃了多少名医的修方配药，皆不见效，近年来吃的是人参养荣丸。”说罢却见薛蟠皱了皱眉，便问：“可是有什么不妥么？”薛蟠道：“此药虽性味中和却属温性，温热药久服则伤阴。妹妹阴虚体弱，先天不足，阳气本就虚亢，本应该滋阴降火才是，人参虽说补气益血，有强心安神之效，可气有余便是火，壮火食气，岂不是火上浇油，更加使阴气虚耗么。”黛玉与雪雁俱是一惊，藕叶在一旁道：“照大爷这么说，林姑娘竟是别吃这丸药了罢。”薛蟠笑道：“人参养荣丸补血补气，自然对症，但人参到底太热了些。依我之见，不若改为天王补心丹的好，也可滋阴养血，补心安神，况妹妹既有失眠之症，可再添上两钱半的夜交藤，每晚临卧时以灯心、竹叶煎汤送下。”雪雁拿来纸笔，道：“既是这样，薛大爷不如就写下来，我们好拿去给太太瞧瞧，早些时候给姑娘用上。”
薛蟠笑道：“合该如此。”便请来王嬷嬷将药方子送去给贾敏，复又对林黛玉道：“你只让丫头们每日拿酸枣仁两钱，生地黄三钱，煎水取汁再放入粳米二两，用银铫子熬出粥来，或以鲜百合一两，辅以冰糖煮粥，这些要是吃惯了，岂不比药强，去了心火定能少梦安寝了。”黛玉颓然叹道：“我这病每年间都要闹上那一春一夏，扰得家中不得安宁，于父母跟前不曾尽孝，倒让他们忧心不已，府里族中早已有闲话，说生养了个‘药罐子’小姐，这又吃药熬粥的折腾，岂不让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更有嚼头了。”薛蟠早知黛玉多心窍，如今听她如此叹依旧惊异，屈指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弹，失笑道：“你这小丫头未免也太多心了些，你若养好了，他们才念佛呢，自己家里还怕讨人嫌么，且等你出嫁，到了别人家再多礼罢。”一时林黛玉涨红了脸，啐了一口道：“怨不得宝姐姐说你不是好人，在家编排姊妹，今次又拿我取笑，看我饶你不饶。”说罢伸着双手作势欲拧，薛蟠一面躲一面告饶，两人在屋里绕将起来，丫头们跟在一旁大笑着起哄，央央插插地嚷得热闹。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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