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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淮阳之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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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阳最出名的产业是织绣,若问从何时兴盛起来,倒没人能说清了。
一般平民衣料麻布、葛布和绢帛都由家庭作坊自己完成,而宫廷和官家消耗较大的锦、绣、纱縠,则由较有规模的作坊提供。烦都设有东西织室,朝廷还在织造发达的云盛、东亭等县设不了少官营作坊。厉国境内的官营机构则多半在淮阳,然而许多民间绝技,往往代代传承、绝不外泄,远非效率低下、技艺迟滞的官营作坊可比拟。
淮阳名头最响的私营作坊有二——纤巧顾和贵气唐。
顾家偏爱缟、纱、罗,以质料轻巧、绣艺精巧别致出名。唐家则以绸、锦、织成见长,善于造就颜色鲜艳、花纹华丽的名贵织物。两种风格在厉国乃至朝廷的仕宦之中都饱受赞誉,但南方天气偏湿热,是以厉国内,顾家的行情更好些;而唐家的制品明显更受官家和皇家欢迎。
可惜,顾家自恃技艺好、生意做得大、盛名甚至远传至京城,愈发得意,终于因为着装逾制,惹怒厉王,被抄除家产、满门贬为奴籍。唐家趁机吞并了顾家不少生意,连带顾家的技艺也学了个□□,自此一家独大,成为厉国乃至大维风头无二的织造大家。
唐家有家训,生意和祖传织技传男不传女,女子亦不可嫁入行内商贾家。唐家能兴盛至此,和嫁入厉国以及大维各地官宦家的女儿们不无关系。唐家同时也很注重维系家族的力量,每代都会推举一位当家,运筹帷幄经营全族生意。按照惯例,当家无论原来是何种出身、何类身份、名字为什,一旦确定主位,即以同辈排行自称,以示区别。
如今的当家,是唐六。
其实做一个大商户的老板,貌似也没什么好处——他每天三更起床,上午巡视本地各处作坊,中午翻账本,下午去看铺面的经营状况。晚上归家后,需主持会议和各分家议事。隔半个月一次,会去到郡国境内的各处分家巡视——忙得像个陀螺,没机会停歇。即便这样,也不一定能落得好,仍然有人抓着他年轻时的放浪事迹不放。不错,淮阳唐家的纨绔子弟,少年时蹴鞠射猎狎妓豪赌……什么荒唐事没干过。可如今他执掌唐家一百二十处大作坊,三百家铺面,控制着数千户农家私织,被人议论两句而已,有何不可?
金柔到淮阳的路上,就听蒙面的孙妈妈提过了唐家的故事。
不过唐家白有钱了,金柔落脚的地方,远没有柳琼安置她的那处宽敞大气。南方灵秀风格的建筑,修得像个火柴盒子,小小气气的。四面房屋围出一个天井结构,朝南向的一侧,外接个不到二十平米的花园。
下人两个,一个聋一个哑,恐怕为刻意安排。
金柔住二楼,每天上下时,都得小心翼翼地经过一段窄而陡的楼梯。这可是实打实的技术活,一不小心滚下来,怕会要脑震荡。
她每日学习的内容,是往日三倍,她简直觉得这处是专为她设的监狱了。
探监的人除了金连,唯有金柔的舅妈,唐家主母董氏。
董氏是个胖胖的和气大婶,三十岁左右,皮肤很白,笑眯眯的样子总让金柔想起胖猫。她浑身散发着一股民间交际花的热情劲头,油而不滑,说话好听,每次来都带给金柔很多好吃好喝好玩的。不像金连,回回都是训导。
董氏维持着隔十天来瞧她一次的频率。虽然住的不远,但董氏作为一个主母,上要伺候公婆,下要教养孩子,同时要伺候好老公,摆平妯娌,安排家中大小诸事,还能抽空惦记着她,该知足了。
天气日渐转凉,董氏来的时候,给金柔捎带了很多秋冬的衣服。她乐呵呵地拿出几件给金柔比着:“瞧瞧,样子款式满意不?你们小姑娘喜欢什么样的,我也拿不准,就让你妹妹们参谋,选几匹给你做了。你要是不满意,我回去收拾他们。”
明知是玩笑,可金柔能傻乎乎地只答应一声吗?董氏上次着人给她量身才过去半个多月,今天就能带来几大箱子眼花缭乱的衣裳,绝对没少费心。她赶紧揽住董氏,亲热地撒娇:“哎,舅妈,我满意,都满意。您回头替我给妹妹们道声谢。不过最该感谢的是您,您对我真好。”
董氏拿手指点下金柔的眉头:“算你识相。”然后拉着她坐下,关切地问:“药可有老实喝?有没有动静?张大夫也来了,一会儿再拿拿脉。”
听说大夫来了,金柔耷拉下脸。
金柔自打从烦都出来历经奔波,因而暴瘦,身体吃了大亏,月信再没来过。孙幂报告董氏后,她亲自寻了可靠的大夫来诊治,又派了不少大补的膳食来和各色汤药一道日日灌着。
中医讲究对症下药,需换不时方子。那些茯苓、党参、甘草、当归、地黄、川芎和白芍绝对是对症的,猪腰、猪血多吃也还勉强可以理解,用处子的经血做药引算怎么回事?!
庸医,绝对是庸医!
可没人听她的,一致说张大夫是神医,还逼着她把可怕的“药”喝得一滴不剩。服药期内必须忌口,凡是她喜欢的菜——牛肉、鲫鱼之类的——都别想了。
董氏也看出金柔不乐意,拍拍她的手开导道:“傻丫头,生养是大事,马虎不得。日后你嫁了人,迟迟没动静,被婆婆的眼睛把背盯出洞来,就晓得厉害了。”
金柔适时配合地低头装羞涩,不去接这个话题。她不是处子的事,金连、孙妈妈都应该知道。家族再强盛,以失贞之身出嫁,到了哪家被发现后都会被扫地出门吧。据她推测,金连能为她做出最好安置就是在别庄做个老小姐算了。嫁人神马的,都是浮云。
孙妈妈把竹帘放下,张大夫进到屋内,隔着竹帘替金柔诊了脉。
他煞有介事地斟酌片刻,才说:“小姐还是思虑过重,肝失疏泄,以至气血不畅,行经不顺。这些时日,多梦易惊的症状可有缓解?”
孙妈妈答:“服过上次那些,睡得要沉些了。”
张大夫捻捻胡子:“我换几味,再看看效果。”
金柔撇撇嘴。继续换吧,反正喝不死,换到我自己痊愈了,也要算他的功劳。
大夫退下,小哑巴跟着去拿方子买药。
……
董氏笑嘻嘻地说:“个小丫头片子,还思虑过重,来,告诉舅妈,你整天都想啥呢?”
“舅妈,我就是有点闷,要说烦恼,能有什么。”
董氏看她无奈地撅着嘴、憨态可掬的模样,都要忘记金柔马上快满十八岁了。她自己同样年纪的时候,已生下两个孩子。
“知道你闷,过半个月九月九重阳,唐家要祭祖,亲戚们都会回来。我跟你舅舅商量过了,想接你一起过节。”董氏说完眨眨眼睛盯着金柔。
不过金柔没有如她预料中的高兴,反而有点犹豫地看向孙妈妈。孙妈妈点头,金柔才像醒悟了似的扑到董氏怀里:“啊,太好了!我终于可以出去放风了!”
董氏由着她闹腾了一会儿说:“行了行了,我家里几个也是吵着要见你,说姐姐病了那么些年,总算是大好了。你年前就要回家,你舅舅觉着几年来因病也没怎么能好好待你,打算让你同我们好好住阵子。九月十五正好可以给你做场生日,免得你一个人孤零零的。”
金柔欢喜之余,对这种可以预见的大场面没底,和董氏讲话就有点心不在焉。董氏只当她乏了,又嘱托交待几句就回去了。
……
金柔送完董氏,转头问孙幂:“我能去吗,那么一大堆亲戚,被识破了怎么办?”
孙幂说:“小姐,你八岁后就没去过唐家,十三岁到现在对外一直称是癫狂之症。现在只要你老老实实地能在人前站住,端好架子,不说离谱的话,没人会觉得你有什么问题。况且这些唐家的亲戚,除了特别亲近的,以后也不一定有机会往来。唐家毕竟是商贾之户,不比金家。”
金柔听出来了,生意再大,再有钱,也不过是做买卖的,地位高不起来。那顾家不是因着穿衣服没有遵制,用了不该用的纹样还是布料,就统统被贬去当奴子。她就搞不懂了,既然如此瞧不起做生意的,金柔她爹怎么会娶了她娘,还是做正室。
“那我去干啥?”
孙幂说:“一则,舅老爷的好意不好拒;二则,小姐马上也要回金家,提前适应下也好。”
金柔不以为然笑笑。
孙幂心里捏了把汗。这位小姐,没有早先好糊弄。重阳之行,的确由舅老爷先提出来,不过也经过金连默许。
金连不想问的事情,不代表别人也不想问。
……
隔了几日是金连本该探访的日子,谁知来的人是李东海。
金柔刚睡完午觉起来,血压低,头昏昏沉沉,不想下楼。她让孙幂领李东海到院子里去,打算自己坐在二楼同他随便应付几句就算了。
孙幂沉着脸:“小姐,如是太失礼。”
金柔懒得看她,声音带着迷糊状态下的随性,话却很直接:“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
孙幂变了脸色,乖觉道:“老奴多言了。”
金柔现在受训时,依然叫苦不迭,从不含糊。孙幂偶尔有种错觉,明明那个好吃懒做、好脾性的小胖妞似乎还在;可大部分时候,脱去一身肥肉,脸色日渐红润的小姐,越来越像金连——并不因自己身份自傲,但要紧时候永远拿得住方向。
其实她是误会了,金柔完全是因为不待见李东海,才这么给脸色。
……
李东海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美人靠上的背影,相当不是滋味。
上次送完金柔回来以后,金连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仍然猜忌,来看金柔从来不带他,可昨天居然破天荒地说:“白河,我明日有不能脱身的邀约,你替我去看看柔儿,问问她有什么需要。”
李东海不傻,他提醒自己务必要注意避嫌,趁此洗刷冤屈。
然而他自进门闻到一股子药味儿,心里就开始打鼓似地七上八下:她莫不是病了?没听金连提过,可有差人诊治?药材可够?……完了又痛恨自己像个娘们儿般瞎操心!她哥是金连,还能短了她?
这味儿吃的有点不对,他勒令自己打住。
不过,等他抬头瞧见二楼金柔瘦弱的背影,发觉院子里没精打采的水杨树在风中抽搐,忍了半天的问题,还是鬼使神差地吐出来:“你可是病了?要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