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家人(下) ...
-
孙幂被丫头扶下去。她额头伤好之前,估计是不能再出来见人了。
金连牵着金柔进屋,李东海站在墙边,视线从金柔身上擦过落在金连脸上,低下头去行了个军礼。
金连说:“多谢你,白河。”
房门关上,一下子就和外面隔绝了。屋里已点上灯,金连拿出一只金镯子,一室跳跃光线下,浮光微动。
“有人送这个来,我才知道你在京城。这是母亲的陪嫁首饰,你自小没有离身,今后也得一直带上。另外有一只玉羊,也是你随身之物,可还在你身上吗?”
金柔轻轻点头,接过镯子,竟然是阿淮给的那只。她因柳琼的事被关禁闭后,东西都被收走,一直没顾得去追究……不,不对,这不是先前那只镯子——样式花纹虽然一样,但金连拿出来的这只上面刻的是一个“柔”字——同阿淮那只颇像是一对。
两人……果然应该有渊源?
“既已前尘尽忘,从今往后,你只当自己是个全新的人。回金家的事情,你只要记得我交待的事情,无人会为难于你。孙幂会从旁协助,她是金家的老人,你可以信任。”
金柔觉得金连并不愿意提及“她”的往昔,压下了询问阿淮事情的意图。
还不太熟悉情况的时候,少说少错。
“晚上我们要连夜去淮阳,我们的舅舅家。”金柔点点头。孙幂提过了,是她对外所称在静养的别苑。
“我公务在身,只能送你一半的路程,白河会护送你到目的地。孙幂与你同去,你还需为返回金家接受一些训练。过三个月,我会接你回陵德。你可有什么疑惑之处?”
金连军威积重,凡事明明都已安排妥当,完全没有商讨余地。
金柔摇头。
金连伸手轻轻拍在金柔肩上:“你要我做的事我会做到。这五年间的事情,你从此就放下吧。出了这道门,你就又是金家三小姐,厉王中尉的女儿,我金连的妹妹。淮阳唐家是你母舅家,你身上也有昔日望族杜家的血,不可再任性胡为像个孩子,失了体统。我要你无愧门楣,步步锦绣。你可明白?”
金连既然能一番谋划将她接回,未必对她经历毫不知情——只是知道多少的问题。那些事,确实不是一个世家千金应该做出的——如果是“金柔”本尊,恐怕早就该自裁谢罪。金柔再回顾之前的经历——不过是充斥失败和挣扎的历史,重重点下头。
进房间更衣,已有陌生的侍女来伺候。金柔想起大火中殒命的碧落和冬来等人,有点难过。
下杀手的人是纪林没错,可主谋是金连柳琼,帮凶是李东海阿一,而罪魁祸首归根到底是她自己。无权、无势、无地位的人,性命轻贱到这等程度,她除了哀伤,并不能做到更多。
而前方等待着她的,究竟是一条荆棘之路,还是她曾心心念念期盼的荣华大道?她已不能确定。
……
金连找到李东海时,他正在房里磨剑。
李东海的眼睛隐藏在他眉骨投下的阴影中,整个人一如既往地冷峻。
金连阻止李东海行礼。
“这种事交给手下人去做,何必自己动手。夏冰不是早就过来了,怎么不让人去叫他。”
李东海把长剑搁到里间,才陪金连坐下:“性命相关,不便假人之手。”
他的长项是弓箭和近身短剑,长剑加入军中以后才练起来,本身就不太喜欢,连带着对兵器也极不爱惜。这把剑是金连某日相赠,一路来他没少用来砍柴、挑火、探路、杀野味……剑刃豁了不少口子。真让人去修理,给金连知道了,怕是少不了拐着弯责备他,是以才躲在房里偷偷磨。
金连沉默半晌,突然对李东海拜下去。李东海迅速捏住他手肘,阻拦道:“大人,白河受不起。”
“你替我完成夙愿,这一拜,你受之无愧。”
“大人,你于我有恩,白河效犬马之劳,理所应当。”金连极讲究节、度,他不是傲慢之人,但不能容忍逾制。他对下位之人行礼,几乎和他将脚盆顶在头上无异。李东海料定他必有所求。
金连果然不再勉强,缓缓道:“白河,你是我心腹,此次搭救舍妹,冒了极大风险,我未说明原委,也是怕有万一连累你。如今事既已成,我不想瞒你。舍妹五年前私逃,我此番寻她,一则为骨肉亲情,二则更是为保我金家荣耀。大王早先欲与金家结亲,父亲属意三妹,纳采、问名之礼已行。谁知太子病弱,婚事拖延至今不能行。若三妹出逃之事曝露,我金家怕是难保周全。”
“白河蒙大人搭救,从无二心,必定对三小姐之事守口如瓶。”李东海果断表态。
金连不动声色道:“我若不信你是稳妥之人,不会托负于你一人,今日亦不会坦然相告。只是我仍有一事,需你替我完成。”
李东海心道声“果然”,抱拳说:“大人请讲。”
金连说:“大王派纪林前往烦京,本就出乎我意料之外。他乖僻性烈,难以驯服,且不说三妹记恨,我也不能容他。”
李东海思及纪林狂恣逞凶,不由也皱眉。
“我会寻机令他失宠,但结果他,必须万无一失。此事,我还是只能交给你。”
李东海不觉得自己有说不的机会,埋头领命:“是!”
金连扶他起身:“我今天城门见到纪林带回一个年轻人,背景恐怕不简单,你可知他是谁?”
李东海早就想向金连报告,但兹事体大,书信传递恐生纰漏,才留待面奏:“大人,这人恐怕蔚为尊贵——必定与大王密切相关。我随韩吾进京,纪林说要接回故人之子,领了木增来。之后一直疑神疑鬼,十分谨慎,而且对木增异常恭敬。我还没有前往大人说的接应之地,便有人下帖来请木增、纪林与我,留名正是大人交待的接应之人。”
“不必避讳了,你已知他是右扶风之子柳琼了吧。”
“是。赴宴之后,木增同柳公子商谈良久,之后又来找我,拜托带一个人出去。是夜不知何故,柳公子悄悄离去,纪林纵火杀了所有下人。我依言去找人,发现小姐昏在院子中。同他们会合后,木增说带上小姐就可取道扶风,纪林才放下灭口之意。”
“是木增,而不是柳琼,拜托你去救小姐出去?”
“正是。木增的身份……后来我们同纪林分开,路上遇到些波折,晚了些时日才到双龙县。而纪林竟然一直等候。一个故人之子,怎至让纪林冒如此巨大风险?此次进京,本是因质子病重思县,可纪林从未跟随韩吾前去探望,未免过于反常。眼下大王长子软弱,太子卧病多年,质子留待京中,后嗣之危已现,按常理推,也会有些动作。会不会……”
金连回忆木增容貌,也赞同李东海的猜测:“你不用怀疑,据我所见,不出意外,他就是质子。质子托你带小姐回陵德,他可知小姐身份?”
李东海摇头:“未必。但小姐同质子,似乎也是旧识。”
这事金连只能伺机再去同金柔打探,内情比他想象得要复杂。牵线的中人,究竟是一举两得,还是另有深意呢?
金连决定暂时还是先解决眼前的这关:“我们稍后再计议,当务之急,你还得替我送小姐去淮阳。”
“是!”
“白河,你曾说你无亲无故,可属实?”金连不是没派人查过李东海,除了他确实效力于黑市手上不干净,并无异象。但作为一个山野村夫,他太聪明太脱俗了,哪怕是金连,也很难从他身上挑出错来。
李东海浑身一震,仍镇静道:“是,白河亲族皆亡。”
他并没有料到金柔是金连胞妹,若她什么事都告诉金连了,他大概会死得很惨吧,可着好似也并非怎样可怕的事情。刀尖上行走多年,最后落得孤身一人。生死,早已不再那么重要。
“你于三妹有救命再造之恩,我打算让她拜你为义兄,你意下如何?”
李东海一愣。
“大人,白河出身卑微,请不要辱没了小姐。”
金连摆手。“你我同兄弟又有何差?论年纪,我也该喊你一声大哥,舍妹如何不能。”
李东海不知金连对他和金柔的交往了解多少,但结拜之事,除了把他同金家更紧密绑在一起之外,恐怕更有提点他不要有非分之想的意思。金柔同金连相认,他有那么点奇怪的感觉,可男女之情,绝对没有。不过这话说出来,未免太难堪。
而做人义兄这事……无论如何,他很难从命。
他这半生,最亲近的,只有一个妹妹,可他搞砸了,几乎赔掉整条命。他不从不疼惜自己性命,但哪怕仅是想想,有一个人会占在那个位置上,都让他想把自己的心抠出来扔掉。哪怕只是形式上的牵绊,他也不能再承受。
李东海扑地道:“当日大人于双龙县施以援手,白河便决心以身相报,大人有任何吩咐,论理白河不该拂意。但白河福薄命贱,克死家人,注定是孤星,不敢拖累小姐和大人!”
金连少见李东海强硬,惊讶之外,更添几分疑心。但金柔同李东海是不是有私情,并不是他眼前关心的重点。即便有任何不妥,他也有信心能收拾得服服帖帖。
他不再勉强。
两人又说了些近期城门防务之事,有下人来报车马整顿已毕。
乌云层层压阵,电闪雷鸣从天边渐近。
李东海接过夏冰送上的雨帽毡衫小心地替金连穿好。他曾是金连身边近侍,周围人早已习惯李司马对金校尉的顺从和服侍,只有金柔看见她哥一副女王受的享受表情,而李东海一副忠犬攻的温顺模样,差点在上车时栽到地上摔死。
她被侍女架着往车里塞,同李东海视线相遇,胶着一秒,心思各异地错开。落在金连眼里,就变成了含情脉脉。
他凌厉地瞪李东海一眼,低声下令:“走!”
一片阴雨中,金连李东海带金柔往淮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