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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家人(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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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幂道:“骨肉至亲失散,乃人生极致之痛。为一家团圆而费尽心力,怎忍揣度其别有用心?何况大少爷与小姐你,从小感情亲厚。”
柴火妞说:“兄弟姐妹四五个,他凭什么对我特殊照顾?”
孙幂道:“你二人母亲本就是亲姊妹。大少爷生母亡故后,夫人视他如己出,情分自然与其他人不同。”
柴火妞说:“好吧。柳琼在这件事里是什么角色?是他给你们消息的吗?”
孙幂道:“消息辗转通过几个商人间断传来,暗中仿佛有人在牵线搭桥。那些散布各地的市井人士,绝非柳公子这般世家子弟能结识的。不过他应该也有觉察,我教你的礼数,是厉国规矩。可他居然没有过问。你的身份,他恐怕已勘破也不一定。”
柴火妞心头火起:“所以他由着你们把我弄回来?他凭什么觉得我回来做这一大家子里的一个小姐好?!”
孙幂抬眼看她一眼,明白这怒气绝非冲着自己而来,也只能默默伏身在地上劝道:“老奴倒觉得小姐应多谢大少爷一番苦心,和柳公子的一番好意。在京城盘亘下去,小姐不过——是个没身份的人。”
柴火妞怒极反笑:“你看,这便宜小姐有什么好当的,你也敢拐着弯骂我!”她站起来一脚踢翻矮桌,怒目圆睁:“我的事,由不得别人做主!你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她胸口剧烈起伏,身体中仿佛有一股无处可发的怒火在东奔西窜。
不太对,她知道自己的反应很过激。但是自打“回到”陵德,就有难以抑制的烦躁反复出现,浑身都在叫嚣——快离开快离开!恐怕是这身体本身的记忆作祟。
柴火妞闭上眼,平复下情绪才再开口:“告诉你家大少爷。我听完你的话,决定离开。我,不要做金柔。”语毕毫不犹豫地往外走。
孙幂膝行追到门口:“小姐!这是何故?!好不容易回来了!”
柴火妞回头说:“虽然没印象,但是当年‘我’既然敢抛弃一切走,肯定是有非常不好的事情发生。以前的我都不愿接受的事情,现在的我一定更接受不了。老娘不陪你们玩了!”
李东海听到动静恰巧从别室走出来,孙幂看见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李司马,请拦住小姐!她又要走了!”
“她听了你的解释,如果还是要走。我不会拦她。”
面色沉静如水的李东海并不像是在说笑,孙幂快疯了:“李司马,少爷重托于你,你忍心让他一番心血落空?!”
李东海想象了下金连勃然大怒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期待。
“他只让我把她接来,后面的事情,没有交待。”
柴火妞被他冷笑话般的答话逗笑了:“你也可以这么自作主张的吗?”
李东海耸耸肩:“偶尔尝尝新鲜没关系吧。”
金连站在门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这怪异的动作、怪异的答话,真是来自对他言听计从的李东海那货!?
……
金连踏进院门,一步一步逼着柴火妞退进去。
他身材高大,又沉着脸,周身一股肃杀之气环绕。
夕阳在他身后,天边的云烧得通红。
这人仿佛是从云霞间直降而来,柴火妞不由地不知所措了。
金连看着面前的少女,一直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翻滚。
——柔儿长高了,面黄肌瘦,皮肤松弛,但是精神奕奕。只是为什么看着他的眼神那么陌生疏离?甚至是惊恐?
“你谁啊?”
她有些犹豫、弱弱的发问在金连听起来怯生生的——那个被他捧在掌心呵护的妹妹永远不会有的情态。
“我,是谁?”
金连由妹妹的变化想到她经受过的波折,声音就有点变调。
他双拳渐渐紧握,指甲紧紧掐进肉里。
若不是他一直宠爱她,若不是他不忍她幼时受一丁点委屈,若不是他在面对她的时候全线溃败,她怎么会、怎么能那么愚蠢、愚昧,那么莽撞地离家而去?她承受的所有不幸,都是身为兄长的他的纵容造成。她所失所获,莫不源自他当年软弱的性子!
金连缓缓抬起手臂。
柴火妞一惊,条件反射地退了一步。还未迈出第二步,金连的巴掌“啪”一声落在他自己脸上。
“哎,你……怎么打自己?”
面前这个人恐怕是使了全力,右脸立即就红了,微微肿起来。
可她还没回神,金连接着又是五六巴掌扇上去。静下来的院子里,每一次巴掌声响起都特别突兀。
魁梧沉默的男人眼里有化不去的悲伤,看他久了,柴火妞觉得自己的眼睛也起雾了。
金连没停下来的迹象,柴火妞光是侧目瞄着就觉得疼,回头问李东海和孙幂:“你们认识这人吗?不拦拦他?”
李东海不说话,孙幂奔出来跪下,凄然道:“大少爷!”
柴火妞“咦”了一声。
身体正主那苦情的大哥啊?他没事抽什么筋?
转眼金连又沉默地连抽自己十多下,嘴角出了血。她实在看不过眼,鼓起勇气拉住金连的手:“行了,别打了!”
“我对不起你。这点疼痛不及你所受万分之一。你不愿意回家,情有可原。但你不回去,我会一直打下去,因为这是我应受的惩罚。”金连拨开柴火妞的手,继续左右开弓。
她傻了。
自虐狂啊,还拿自己的疼痛要挟别人?关她什么事,打死也不关她一毛钱的事。
谁知孙幂听了这话,头重重往地上磕去:“老奴当年失职,致使小姐流落在外,若小姐不回家,就是不肯原谅老奴。老奴愿磕头不止,以平小姐怒气!”
柴火妞崩溃了,都瞎凑什么热闹啊!
地上的石砖不比手掌柔软,孙幂又是攒了老劲,很快额头就见血,被满头泥灰衬着,格外刺目。她一时不知道劝哪个,就冲李东海喊:“哎,你别傻站着,劝劝这俩发疯的人呀!你拉拉她,快点!”
“你是金家的……小姐?”
柴火妞因为他突兀的问题更加凌乱了:“我不知道,孙妈妈说我是的!我哪儿知道!”
金连记起李东海先前的反常,抢在他再开口前喝道:“李白河,她是我妹妹、金家的三小姐。我们金家的家事,你不要插手!”
柴火妞嚷:“喂,别欺负我记不得了,就乱认什么妹妹!我一点也不想去那劳什子金家,你们能不能放过我!”
金连明知她坏了脑子,仍为她的激烈反抗感到如遭当头棒喝,急道:“柔儿,你不要慌,父亲和母亲都急盼着你回家,当年的事情,谁都不会为难你。”
“真急人,怎么跟你说不通呢?我不在乎你们为难不为难我,反正,我不去!”
柴火妞放弃辩解,径自往外走。
金连并不阻拦。
“柔儿,你走一次,我会寻你一次,你走十次,我就寻你十次,直到你愿意回来。”
她听得火大,站住回头吼:“你有病!”
一声雷响,恰巧此时倏尔响彻天地。
晴天惊雷将柴火妞吓了一跳,她缩着脖子瞄瞄天空——什么时候开始,天色暗沉成这样了?
而金连满目痛楚地站着,仿佛对这动静毫无知觉。
“是!我有病!病入膏肓!柔儿,你离开五年,所以你不知道我是怎么过这五年。我每晚都梦见你浑身是血地唤我,求我救你!梦里你孤身一人,哭得撕心裂肺,而我无论如何挣扎,也无法施以援手。痛苦和悔恨,一直在我心中无法驱散,我疯了一样四处寻你消息。且不说有多少次失望而归,且不说我日日思及你痛如锥心!我是有病!我活该!”
柴火妞愣了。金连梦中的情形,实在有很到可能真实地发生过。在她到达之前,濒死的金柔是不是正在苦苦挣扎?她可曾心怀不甘地呼唤家人,可曾声声哀痛渴求救援?而她血脉相连的大哥则一遍一遍感受到她在生命结束时发出的绝望呼喊?
金连字字真挚,她到底无法无动于衷。霸占了人家的身体,是不是连亲人的心灵牵绊也继承了。她看不得金连心痛难当的莫样。
雨点稀稀拉拉地落下,凉意随风而来,浇熄了柴火妞心中最后的狂躁。
金连见她脚步迟疑,继续说:“柔儿,你即便舍下我,又怎么能忍心母亲失去她唯一的骨血?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1] 。慈母爱子,非为报也,然而你如何能让她为你牵肠挂肚,日日郁郁不乐?”
柴火妞感到脚步沉重,她停下来看着金连。雨水顺着他的脸流下,像极了眼泪。
她记得在某个时候,镜中的自己也有过强忍悲伤却不能掉下一滴泪的时刻——因为走出那扇门,她便只能对着母亲欢笑,而不能露出一丝痕迹。母亲,那是一个多么遥远的词语了,她失去了太久,以致都要忘记被人牵肠挂肚、碎碎念是怎样的感受。可这两个字,仍是她的软肋。
“我……你想要我怎样?。”
金连喜出望外:“柔儿,跟我回去吧。”
柴火妞说:“先让孙妈妈停下来。”金连喝止孙幂——她已快昏厥。
“我失去大部分记忆。所以连对你也很陌生。这样也没关系?”
“不打紧,我已听孙妈妈提过。”
“我性情大变,可能不是你原来熟知的样子了。”
“无妨,只要你肯回来。”
“我有个条件……”
“我答应。”金连抢道。
柴火妞皱眉:“你都不听听是什么?”
金连微笑:“不管是什么,我都答应。”
“纪林,那个大胡子。你认识吗?”柴火妞缓缓说:“我要纪林死。”
金连沉声道:“他不会活过今年秋天。”
“……不需要理由吗?”
“只要你是以我妹妹的身份真心提出要求,不必多此一举。”
柴火妞愕然。好吧,她好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那么,从今日起,我就是金柔。”
名字似乎带着一股力量,念出来以后,心里的惶恐和不安如滴落土地的雨水一般,消失不见。
她对面前静静看着她的男子说:“大哥,以后请多指教。”
金连步履缓慢地走到她跟前,用左手把她按进怀里,眼中透出凝重。他的话从头顶一字不落地进到金柔耳朵:“柔儿,哥哥不会让你失望。”
金连身上有浓重的安息香的味道——如沉香芳香,却微辛。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哥哥?这个意志坚定个性强硬的人,是否就是她日后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