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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入局(二) ...

  •   金连觉得自己陷入睡梦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刻,但醒时天色已暗了许多。

      远处一线橙色的霞光横贯在天边;近处,马儿悠闲地踱着步,三两只在浅水处草丛里觅食的小鸟被它惊起,扑腾着翅膀跳来跳去。

      金连却觉得不太舒服。他嗅了嗅周围空气,虽然很稀薄——一丝不太对劲的味道。

      他唤来马儿,骑行了一段,同时侧耳仔细注意着动静。

      沙沙沙。

      金连勒马环顾四周,朗声道:“出来!”

      无人回应。

      “我知道你听得见——我的随从现在不在身边,没人会打你。不用怕,出来吧!”

      沙,沙。

      沙沙,沙沙沙。

      一个身影从林木后闪出来。果然是那花子,仍是那副狼狈摸样,护着珍宝似地抱紧大包袱,胸膛上下起伏着。

      金连跳下马走到他身前——也不敢太近,虽然有面巾隔着,喉头还是不适——一如既往地难闻,不过今天的异味中未有夹杂酒气。

      他讶于男子魁梧的身材——即便蜷缩着身子,也明显要比他高大。手脚俱全,神智不算昏得厉害,何至于沦落若此。

      “你是谁?”

      “……”

      “为何跟着我?还想要银子?”

      男子微微低头,用唯一露出的那只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金连。以他的身份来讲,这是极其放肆的态度。

      金连想起他在叶大夫门外的哀求,按下了训斥的念头,侧过脸主动回避了视线的接触。

      等了一会儿仍未得到回话,金连甩出几枚钱,转身牵着马,沿湖默默地散步。

      他很累、很迷茫、很沮丧,这本是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来的情绪,却在这远离家乡,无人相识的地方难以掩藏。

      死去的娘温柔谦和,可她留给金连的遗言是什么?

      孩子,你要学着忍,你要掩藏你的弱点。

      她捏着褥子的手瘦得像柴杆,咬牙切齿艰难地吐出最后一句:“尤其是对唐家的人。”

      生下金连以后她就一直不快活,身体也不好,隔阵子就有愁眉不展的大夫来问诊,汤药从未间断——最后也没能挽留住她的性命。

      唐家?一个商贾之家,母亲娘家,为什么要防着他们?

      地位不高的唐家将并非嫡女的姨母再嫁给父亲做继室,能把女儿们嫁到郡国许多的官宦之家,凭什么?顾氏最受厉王喜爱的时候,陵德也没有哪位仕宦子弟会愿意娶他家的女儿,哪怕是纳妾填房。

      金连已经开始帮父亲接手不少事情,可他也能感觉的到,哪怕作金家的长子,被钦定的接班人,他也还没有完全被那个世界完全接纳。那个世界,唐家的秘密,厉王的秘密,都在那个世界。

      父亲,母亲,娘甚至是舅舅,都在那个世界中。他们对金柔失踪的态度出卖了一切,身为亲人,他们为金柔的离去伤心气愤,可是披上另层身份的他们,在冷静淡漠地处理后续事宜时,更多的是理智地分析和定夺。

      只有金连坚持冒着走漏风声的危险寻找金柔。

      一年已过,找回的可能性只有越来越低,回去以后……该怎么办呢?承认执迷不悔是愚昧的做法,寻个替身彻底忘记这茬?

      金连下不了决心。

      男子安静地跟在后面,他的气味一直弥漫在金连身边,但是他走路没有声音。

      金连心想,刚才他是故意被我发现。作为一个落魄的人,他表现得太机敏,也太聪慧了。

      遂回身问:“你到底是谁?”语气中有不容忽视的威严,右手扶在了腰间剑柄上。可疑的人,必要时唯有一种处理方式。

      男子停下脚步,抬起头冷静地:“我是个猎人。”

      “跟着我干什么?说!”

      “……”

      金连拔剑指着他眉心,赤裸裸的威胁。

      男子仰头,眼里透露出残忍,那是野兽般的眼神。“跟着你,杀了你,拿走你的东西。”

      金连被这冒失的话逗得想笑,面巾遮住了他微微翘起的嘴角。

      他紧紧地盯着面前的狂徒:“你总是这样对待曾给予你善意的人吗?”

      男子没有说话。

      “那你怎么迟迟不下手?”

      男子退后一步:“追了近三十里,我累了。你的马很好。”他轻手轻脚地把包袱放在一块平整的地上。

      “现在你休息好了。”金连提剑。

      刹那间男子一脚踢在马腿上,金连随着失去重心的马一起往下沉,男子右手中握着一柄匕首已经刺过去。

      金连侧头,匕首擦着他的颈项过去,带出一道血痕。

      金连左手擒住男子的手往下压,引导匕首刺入马鞍,持剑成拳的右手在马背上一锤,轻轻翻跳到他背后,足尖甫一落地一蹬,两手扶剑直插对手后心。

      男子灵活地转身避开,抽出匕首。金连内心忍不住叹一句:好身手。

      金连并不停歇,对着男子不紧不慢地一剑一剑刺下去。金家武将出身,兵器样样都要学,尤其以枪见长。金连使剑远不如用枪趁手,但是一招一式也甚为狠辣。

      男子躲得全无章法,但是他反应灵敏,许多险招总是能恰恰好地避开。他偶一得空,便毫不迟疑地袭击金连要害,动作熟练速度迅猛,绝非朝夕之功。

      几十个回合下来,双方都把对方的底细探了个清白——金连出招规整,乃长期正统训练的结果。而这男子应变娴熟,必定是在实战中累积出的经验。

      可惜今日金连体力上占优,与男子缠斗片刻,便大力地一脚踢飞他,随即欺身上前用剑尖抵住他的心窝。

      “你功夫不错,真的只是个猎人?”

      男子摊开身体。

      金连杀过人。只需驾轻就熟的一剑,只需不甚费力气的一推……他仿佛已经可以听见锋利的刀刃“扑哧”穿透皮肤的轻响。

      可身处生死关头的人居然只是望着他身后的天空,眼中甚至透露出淡淡的倦意。

      要么,他笃定了金连下不去手,要么——

      他撒了谎,他故意求死。

      金连收起剑,狠狠踩了男子的肚子一脚。

      这卑鄙的家伙!

      金连在草地上蹭了蹭鞋底,从马上扯下缰绳,又走回去,一头绞牢男子双手,把不断挣动着的人拖到湖边扔进去。

      男子浸入湖水里翻滚几下才终于面朝上,得以狼狈地吸入几口气。折腾一番,他身上泥污化在水中,散了些。

      金连挑了湖边一棵歪脖子树最粗的枝桠,将缰绳甩上去把男子吊起来,另一头绑在树干上。

      男子不惊不忙地摇摇头甩掉挂鼻涕,呸呸吐掉嘴里的水草,偏头在胳膊上蹭了蹭鼻子。水淅淅沥沥地从他身上滴下来,聚在地上一小滩,颜色越来越深。

      看向金连的漠然眼神仿佛在说:“接下来要怎样?”

      金连解下马鞭接连几十下毫不含糊地抽在他身上,净捡头部、关节和肋等要害。男子咳了几下,脏水连带一些秽物尽数吐出。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死在我的青霜剑下?”

      金连盯着这个匪夷所思的家伙,目光透出些冷。

      他平素收敛得很好,人只道他心软仁厚、性情温和,殊不知若从着本心,他该是个何等暴戾的性子。这人好似任由揉捏,结果却是在逼他和克制自身的理智交锋。

      金连额头血管突突跳,死死握着鞭子咬紧牙关。

      拿他怎么办呢,扔在这里?弃之郊野,其实同杀死他没什么区别了吧。

      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死在自己手里呢?

      金连回身四顾,视线落在地上的包袱——男子视若珍宝的样子吊起了他的胃口。

      男子不再好整以暇:“你不会是——不准动它。”

      金连脚步未有半分迟疑,可也不愿意拿手去碰那个扒满苍蝇、恶臭浓烈的布包。他用脚尖挑起一边给它翻了个过,那边男子已经惊怒地嚎叫起来。

      拾起一根树枝,金连将包袱布挑开,下面露出一角油布。

      搭在树枝上的包袱布里侧密密地铺了一层约三分长的小棍。

      再仔细一看,那小棍原来俱是饱满的白色肉芽,晶莹湿滑地蠕动着。金连手一抖,便有几颗肉芽落在地上,委委屈屈地拱动着。一股战栗之意麻麻地从指间飞速地蔓延至金连脊背。他扔掉木棍,退了好几步。

      一整包蛆?

      金连再看那包袱的脸色就微微变了。他本来只是好奇心作祟一时兴起,这龌龊的生物,却让他记起叶大夫的话。

      “……他怎么都不同意下葬……”

      还有随从嫌恶的眼神和欲言又止地挤出的评价。“他是个晦气的人。”

      以及男子身上可疑的恶臭,闻一次几天内都很倒胃口。

      金连不敢置信地握拳,僵着脸问他:“这里面是什么?”

      男子眼里像是文火煮水般慢慢沸腾:“与你无关,别碰!”

      金连重新拾了两根木棍,忽视越来越热烈的逼视,把外面裹的那层爬满蛆的布夹起来甩到一边,寻找油布包的边缘。可上面好像沾了些粘液,层与层间黏得很紧,不太容易捅开。金连犹豫着摸上了腰间镶着红玛瑙的青霜剑。

      剑身菱纹错金,莹若霜雪,刺目的锋芒闪入男子眼中。

      他方才毫无惧意地凭一把短匕首便能气定神闲地与之对抗,此刻却满眼惊惧。

      金连也不如何用力,手腕轻挑,纵横两切,不算厚的油布便斜出一个内陷的十字。一截硬质的骨弯从裂口刺出,腥臭随着涌出的液体向外扑来。

      嘤嘤绕绕的苍蝇一拥而上,转眼就封住了切口。

      金连捏住自己的脸,压下已到喉头的惊呼连退了三步。还没站稳,便察觉到一股凌冽的杀气携着热浪般的怒气从右侧而来。

      金连持剑挡住袭来的匕首,却没法甩开扒在背上像野兽般咆哮的人。暴怒中挣脱束缚的男子一手卡住他的脖子,另一手捏住他握剑的手,像是要把他的骨头捏碎了。

      热烘烘的鼻息,和着腥气的恶臭令金连无法呼吸,他眼睁睁看着右手的指节一根根被扒开。

      男子夺过青霜剑,转眼薄薄的剑刃就贴上了金连的脖子。他飞速收回手,架住男子湿哒哒的胳膊。只差一毫——就要像切瓜一样被剖开喉咙。

      “是人?里面……装的是谁?”

      男子陡然发力,左手腕翻转扼住金莲咽喉,胸腔发出怆然的低吼。

      金连挣不脱蛮力的掣肘,冰凉冷冽的利刃随着两人角力缓缓刮在他喉结上,呲呲轻响。

      明知生死俱在一线,他却忽然恍然大悟,艰涩道:“你还想救她,一直把她带在身边……?”

      哪怕她已腐为枯骨,化为血水!

      金连想到男子身上或许都带着她发肤碎屑,恶心的感觉难以压抑,但更像被人捏住了软肋,欺侮得一颗心都要碎了——

      金柔四岁的时候,迷上了玩捉迷藏,只不过她并不会通知大家游戏什么时候开始。内院的下人们为了找她闹得鸡犬不宁,恨不得上房揭瓦挖地三尺的时候,她才会得意洋洋地蹦出来,像没事人似地哼唱走回房大睡。

      责罚是免不了的,可她固执的脾气像极了金父,不多久便故技重施。金连少不了被折腾怕了的下人央去寻她,也求他好生规劝三小姐。

      金连半是无可奈,半是厌烦地在花园里、水榭里、藏书楼里呼喊金柔时,也清楚知道这差事为什么会落在他身上——只要是他来呼唤,金柔听到,一定会乖乖地从草丛里、树上乃至是水缸里钻出来。

      代价是本就忙于应付教习先生的金连需得废掉一整个下午陪金柔玩耍,还要忍受先生对他缺课的刻薄和傍晚归来的父亲的愤怒。也许这本来就是她的目的?那年父亲替他请了个格外有名望的师傅提点课业,而一直在学的武艺也不能放松,他去看金柔的时间陡然就少了许多。

      金连从来没为此对金柔发过脾气,只是好笑地问她:“我若不来寻,那你便得一直在那里等着?小虫子会咬你,还有角落里的老鼠……都不害怕吗?”

      “怕什么?哥哥一定很快会来找我!”金柔笑起来,脸粉嫩嫩,像三月里的桃花。她褪去一身顽劣的外衣,小兔子似地歪倒在金连脚边,仰着头看他。

      没人这么亲近地仰赖、信任他。以前没有,以后也未必有。他早就按照母亲的话,画地为牢,竖起重重阻碍。

      可是金柔不在乎,她的爱全无道理。她也勘破了他的软弱,恣意利用,然后丢下烂摊子消失无踪。

      他这么些年来唯一吸纳了、捧在心尖的人!

      他赌气似地违逆父亲的劝告来到双龙,真的是为了寻回这世上独独让自己还有点人味的暖吗?

      不,还有恨意作祟!心有不甘!

      他不是金家风轻云淡的大公子,而是满怀恨意不得出的疯子,诅咒着所有背弃离弃他而去的人!

      这怀抱枯骨仍在梦魇中不得出的人,会不会就是他的将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入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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