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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入局(三) ...

  •   忽然有什么落在地上叮当一响,金连和男子的视线都被吸引过去。原来是揣在金连怀里的金镯随着他的拼命挣扎掉出来。

      金连斜目瞥到男子渴望的眼神,费力地说:“那个不行。”

      其实他要是连命都没了,什么东西横竖不是要落在别人手里。

      可他还是忍不住放软了语气央求:“别拿走它。”

      母亲遗留下不少值钱的首饰,金柔偶去金连房里搜刮,翻出了这对金镯子,硬是要将其中一只据为己有不说,还强迫金连把她名字给刻上。另外一只,金柔总算是手下留情——“留给我未来嫂子吧”。可金连才刚刚在上面刻上他心上的名字,又被金柔强了去。

      那个人,只是想想她……金连就受不了。

      剑拔弩张的气氛在压抑的抽噎中悄悄化解了。金连的泪一滴到男子手上,他就松了手。青霜剑落在地上,撞到石子哐当一响。

      感到身上陡然一松的金连愕然回头,男子不知所措的表情就那么落入他眼中——像是不知做错了何事的孩子。

      难道眼泪比武力更容易制服一个疯子?

      男子眼中的情绪很复杂,似乎是疑惑,又带点怜惜。他看看那镯子,又看看金连,随后向金连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到他的面巾时,金连果断地飞起一脚。

      男子摔出去,躺在地上捂着肚子滚了两圈,必是痛极了,却一声都没吭。

      金连弯腰拾起金镯子,捏在手里摩挲着,侧过身。

      “我方才……并不是存心冒犯。”

      每个人都有自己珍视的东西,不容人轻易亵渎。

      男子挣扎着站起来,走到油布包跟前。他挥手赶走苍蝇,捡起布抖了抖,拢起油布包,抱在怀里,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一些。

      黏腻的液体从缝隙里滴下来,他的双腿很快就变得更加濡湿。金连本已压抑下去的眼泪呛了出来。他又恶心又难过。

      “可是,她已经死了!你不该这样对她。”

      男子站起来慢慢往树林里走。他不想听。

      死?谁死了?

      金连抬臂拦住:“你打算跟她一起腐朽吗?你知这有多可笑吗!”

      腐朽?

      男子低下头。刺出的那一截骨头已经微微发绿,表面坑坑洼洼。

      她的皮肤不该是这种颜色的。

      那是什么样的?

      如阳春白雪,吹弹的得破。

      他闭上眼睛,回忆起她晶莹的小脸,乌润的顺滑长发,玲珑小巧的身子,柔弱得像一株草,像一阵风,像一抹云。

      他记得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唯有她的眼神,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脑海中的她无论怎样鲜活,都还是顶着两个空洞。为什么?

      男子心脏钝痛,似乎记起了什么重要的事。

      她闭着眼睛,手搭在他臂上,吃力却还是欢愉地说:“哥,要是我不好了,给我找个通透的地方,我在山里,闷坏了。我喜欢湖,让我睡在湖边吧。”

      “啊,我想小禾了,你把她藏哪儿了?你不许欺负她,要对她好,因为她是我最喜欢的人啦。嗯,除了哥哥……嗯,还是不算哥哥吧。对了,哥,我想吃桂花糖了。”

      他买完糖回来,她的身体还是温热的,表情安详的就像睡着了一样。

      他喜欢看她睡着,她醒着的时候总是受罪。

      但她不能总睡不够啊。

      他跑了好多个医局请大夫让她醒过来,每个人都摇头,让他去置办棺木。

      她只是睡着了,为什么就要埋进土里?

      他开始是抱着她,后来她身上很凉,他就给她裹上披风。可不久她身上总是湿乎乎地浸透了衣服,他就拿油布先给她裹一层,再包上披风。

      不知道为什么蚊蝇总跟着他们,他只好将她包裹得更密实了。好在她睡着了也怕吵,他渐渐就不再解开让她敞气了。

      他总是跟她讲话,可是她再没回应了。

      这一包黑乎乎水夸夸的东西,还是那个人吗?

      男子的手瑟瑟抖动。

      “你睁开眼好好看看,打开这包东西好好看看,她变成什么样了?你这个蠢货,她走了!不在这世上任何地方,你捧着这包骨头,什么也不会落下!”

      金连的话像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裂了口子的心上。

      “她也不会再回来了!哪怕你愿意拿命去换,也不会回来了!”

      男子猛然睁开眼,狂躁地怒吼道:“闭嘴!”

      整片山林都回响着他的声音。

      男子便在这片震荡中,慢慢慢慢地隐入了黑暗中。

      金连不知这般荒诞的场景怎么会出现——他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地冲着一个陌生人的背影嘶叫,为了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

      淤积的那么些情绪——五岁孩子面对纸帐、帷盖、灯笼和牌位的恐惧,挥之不去的孤独感,还有面对心意萌动之人的克制的嫉妒,以及来自金柔的背叛的愤懑,都在这个黄昏喷薄而出。

      他似乎是哭了很久。

      一定是替那一滴泪都没有落过的痴汉,而不是他自己。

      ……

      夜幕笼罩着整片湖面,绿森森的萤火星星点点围在湖边。

      金连跪在地上,膝盖都酸软。那瘸了腿的马歪倒一旁,不时哀嚎。

      一双伤痕累累的脚出现在金连眼前。

      男子将头发撩到一边,两只精光的眼睛和刚毅的面孔都露了出来。

      好似换了个人。

      他替金连拾掇了下行李。扛上马鞍,男子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金连警觉地避开,充满疑惑地看着他。

      “这里离城还有五十里,你的随从不一定能想到你绕了个大圈子。你若不跟着我走,会很快见识这里狼群的厉害。”

      金连再看看周围,就觉得那些莹绿的光更像是恶兽的眼睛。

      只是可惜了他的汗血宝马。

      男子是个很负责任的向导,除了指明方向,他不谈及任何事。包括所见金连的窘态。

      金连发现他没拿那个大包袱。

      “你……”把她放在哪里了?

      话在嘴边转了几圈,金连最终决定对这个话题保持沉默。他还年轻,可以允许自己失态,可是不能一直失常。

      金连改口,第三次问:“你叫什么?”

      男子好似没有听到。

      “你如果到陵德来,会有很好的前途。”

      男子的身手——如果他没有耗费了许多体力,如果他像暴怒中那样用尽全力,金连可能本来应该挨都挨不到他。

      金连很早就学会一个道理,有些事你可以努力达到,但有些人天生就有老天爷赏饭吃。

      “你应该学着用剑。”金连忍不住比划着切和砍的动作。男子惯用短兵器,其实他持剑时只需斜劈一下,他的人头早就捏在手里了,“你的速度已经很好,但是近身攻击适合暗杀,并不适合战场。”

      “你天生应该上战场。大丈夫需得建功立业,怎么能偏安一隅?”

      他的力量,他的反应,他的爆发力和果敢,最理想的战将。

      又爬过一个山头,男子才有了反应。

      “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金连噎了一下,略不满地答道:“祖籍上离金氏,单名一个连字。”他手持文书入境,并不惧怕以真实身份同人交往。

      男子脚步一滞,回头不很自在地瞟了金连一眼。

      金连当真对这人起了心思,所以趁此档口送上青霜剑:“这把剑是我父亲送我的生辰礼物,千金难买,实至名归的名剑。”

      男子轻轻一挡。

      “我担不起。”

      金连坚决地把剑塞进他怀里:“它值得更好的主人。”

      宝剑相赠,表达的是钦佩之情,许的是笼络之意。

      金连怕他不明白,忍不住补充一句:“你若愿意,可以跟我去陵德,会挣很多钱,你能更好地照顾家人……”

      男子握着青霜剑,面对目光灼灼的金连,沉默了许久。

      末了他叹息一声,对着金连一拜。

      “承蒙公子抬爱,李东海愿效犬马之劳。”

      两人行至某个客栈,李东海敲开店门找老板买了匹瘦马,套上马具牵回来给金连骑上。

      瘦马谈不上风驰电掣,只是让金连可以歇会儿脚罢了。

      天快亮了的时候起了雾,走过的路变得迷蒙。

      金连以为频频回头的李东海是心存留恋。

      毕竟他把妹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了那片山林。

      “你可以先回家去,置办妥帖再来与我会合。”

      可李东海的声音很坚定:“我孑然一身,没有什么需要顾忌的。都过去了。”

      ……

      “我很感激大人,从来没有过问我,那时为什么会被人像野狗一样追打。”

      金连放下酒盅,面上再是端得住,心里却是气血翻腾。他随年纪增长愈发沉寂,但总是介怀曾在李东海眼前有过最失控的表现。

      能牵连起金连不快的铺垫,总不会是酒后失言。

      “你是打算据实相告,还是意有所指?”

      “只是感慨罢了。大人,白河另有所请。”

      “讲。”

      “我想再去趟京城。”

      “为何事?”

      “查访故人。”

      “你不是无亲无故,哪里来的故人需探访?”

      “以前以为家人都亡故了,不想近日得了些消息。”

      金连打量着李东海,说不出缘故,但是他不太一样了——仍然非常知礼,可是对饮这样的事,他从前是决计不会接受的。

      “哦?何人递的消息,家人现在京城何处?”

      “白河不知。”

      “若我说不许。”

      李东海朗目若星,坚毅无疑:“我势在必行。”

      金连冷笑。狗养着养着变成狼了。

      “如此,你去便是,何故来问我。反正没人拦得住你。”

      “听闻近日有批补入的岁贡将启程进京。”

      郡国进献的贡品本应在十月就到位。太子今年查了厉王的献品,略有不满,敕令其再补足一批。这是个大大方方进京的好机会。

      “我糊涂了,如此说,你是在求我?”怎么一点也没有求人的样子?

      李东海沉默不语。

      金连气得笑出声,手扶在案上:“你们一个个都蹬鼻子上脸了吗?”

      “大人,白河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况且……三小姐已经回来了,但是大人您,难道对那一位甘心就此罢手了?”

      金连脸色煞白。

      “那名字按说现在已成了禁忌,不过目下也就大人同我两人,便是提上一提也无妨罢。”李东海面色沉静,“顾淮。”

      冷不防给人提到痛处,金连现在也只是微微垂目,眼睫震颤。

      他与金柔一个内敛含蓄,一个张狂暴躁;一人眼内烟波迷蒙,一人清澈见底。只在这一垂目的功夫,最最相似。

      “说下去。”金连嘴角浅笑。

      “大人,我没有胁迫之意。”李东海温和道:“此事是大人心结,可是去年接三小姐回来的路上,三小姐和她的奴贩子友人确实说起过顾小姐……她被送到了‘锦绣山庄’。”

      “之前不提,为什么现在来提?”

      李东海不吭声。

      金连冷笑:“你不说,我来说——因为你向来奉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对我言听计从,其实只是个行尸走肉。但自从柔儿回来了,你就活过来了。”

      “你明明同她有旧,这些事,她不愿意戳穿,你就顺着替她隐藏。你也知道,如果当时告诉我消息,那两个人恐怕也会受我迁怒也不一定,对不对?”

      李东海仍然沉默。

      “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李东海就像一把过于锋利的兵刃,但他身上不可捉摸的危险气息,总是让金连存有一丝不安。

      李东海恳切道:“我尽心为大人为金家效力,绝无于大人不利之意。”

      金连叹口气。

      突破口恐怕只在金柔了,只希望永不要有李东海同她为敌的那一天。

      “我会想办法将你安排进去。顾淮的事——无论是死是活,都要给我找到。这是我同意你去冒险的条件。”

      李东海眼神闪烁:“领命。但是这件事,请向那位金大人隐瞒。”

      “父亲?”金连不能不感觉奇怪,他这些年确实与父亲疏离了些,金柔的事他擅自做主,金华起初略有不满,但并未深为介意,只是嘱托他事关金家与厉王,务必不可瞒他。但顾淮?

      “白河自有原由,无论是顾姑娘还是寻亲之事,切不可让金大人知晓,甚至是唐家。请答应我。”

      金连冷眼看着李东海:“你知道了些什么?”

      “大人说过,大丈夫需得建功立业,怎么能偏安一隅。白河今日深以为然。只是不知大人是否考虑清楚了——你要建立的功业,是否与令尊是否一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入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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