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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入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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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那花子怎么苦苦哀求,少年还是拿着竹竿恶形恶状地驱赶他。
金连本能地转过身避开不堪的场面。
谁知那花子躲避间竟先注意到了他,那只红肿充血的眼睛陡然睁大,摇摇晃晃地不退反进。
少年看到来了人更加怒不可遏,扬起胳臂将竹竿狠狠敲在花子肩膀上:“你还敢过来,我真要不客气了啊!”转脸焦急地对金连道:“公子哥,对不住了,您要是来求医的就往里去,我们家先生在家。”
花子感觉不到痛似地,执着地朝着金连走去。熏人的恶臭混着酒气直往金连鼻子里钻,他忍住干呕的欲望用面巾紧紧塞住鼻孔。
随从瞅着情况不对,自觉站到主子前面挡住。
好在那花子走到离金连两步距离便停住了,扑通跪地不住磕头。
金连仔细听了会儿他含糊的嘟哝。
他反复地说着的仿佛是“对不起”。
少年在一旁愣住,回过神之后更加恼怒——居然向新来的贵公子求助。
花子也不躲,每一竿落到他身上,都扬起一片尘雾,恶臭便更胜。金连的几个随侍,一边犯恶心,一边啧啧称奇。
十几下过去,少年震得虎口生疼忍不住换了几次手,那花子倒是熬得住。反而是纤细的竹竿渐渐有劈裂的趋势。
金柔默默看了片刻,说不出为何有些烦躁,便示意随从去拉住了少年。
“手下留情吧。”
少年忿忿不平:“公子你不知道,这疯子隔阵子就来闹腾……”
金连懒得听他多话,解开荷包掏出几个钱丢在地上,转身往院内走。
随从牵了马嬉笑着推怂少年跟上去。
“我们少爷急着找大夫瞧病,别为了些腌臜的人耽误正事。”
叶大夫已届不惑,生得胖墩厚实,一对小三角眼嵌在圆脸上,留着两撇细溜溜的胡子。
替金连诊治完毕,他端着茶碗,恭敬却带有一丝戏谑地说:“听阿苑说,公子是个善心人呢……嘿嘿,倒显得叶某枉负悬壶济世之命了。”语毕,不经意地瞥了金连一眼。
可惜这位华服公子端坐着,慢条斯理地整理面巾,并没有接话的意思。
叶大夫咳了两声,讪笑着说:“门口那人……公子莫见怪。我让阿苑驱赶那疯子,实属事出有因。上个月他带着妹妹来瞧病,叶某自问尽心尽力,倾力救治……无奈到底病情误得太久,无力回天。此事并非叶某过错,但听闻他为了这妹妹已经倾家荡产,叶某还是出于同情退回了他部分诊金。”
金连听见“妹妹”二字,心里像被针刺了下。
叶大夫瞧见他动了动眼皮,觉着得到了些鼓励。
“可这人好生奇怪,不但拒而不收,反而又掏出一些来要我一定要救醒他妹子。无论叶某怎么解释,他好像都不明白——人已经过身了。眼看人都咽气三天了,叶某只好着人替他办理丧事,谁知他抱着妹子的尸身就是不让人碰。”
“公子也瞧见了,我们这儿天热得狠,尸体很快就发臭了,叶某又还有些别的病人,只好狠狠心把他们赶了出去。他吵吵嚷嚷地闹出好大动静,还好叶某还有几个朋友相助,终于遂了愿。”
金连想起询问叶大夫下落时,隔壁左右古怪的神情——原来还有这一出。
“可那人疯了似的,隔一段时间又要绕回来。叶某只当是招惹了祸星,惹不起躲得起,干脆关了医馆回到家来。那疯子竟能寻来!阿苑是个好孩子,起初还同他好生讲讲话,劝劝什么的,如今日子久了终归也有些烦了……”
金连附和道:“大夫宅心仁厚,已仁至义尽。”
叶大夫讲了半天,落得个不冷不热地回答,心里有点不太舒畅,不过面上还是堆出笑:“公子慈眉善目,一看就是菩萨心肠,自然明白叶某苦楚,倒是有些人见了这场面,不明就里便说叶某失德。其实这个人在乡里名声一向也不怎么好,叶某千不该万不该看他妹子可怜就……”
金连已揣度出他一番话目的,耐着性子笑笑:“我对下人一向管束严厉,他们嘴紧得很,断不会道听途说。”
叶大夫要的就是这句话,满意地把话头转到双龙的风土轶事。
他能言善道,滔滔不绝,金连只偶尔随意接一两句。
阿苑配好药以后,叶大夫交代了些注意事项,金连便要告辞。
夏日天气向来多变,金连一出屋便察觉日头竟已高照,热辣辣地烤炙着大地。他顿时汗出如浆,不由扯了扯衣领。
叶大夫送金连到门口。
地上丢的钱已经没了,那花子却还在。他乖觉很多,静静地靠在树下一块儿干燥的地上坐着。
几根树枝被搭成凉棚,遮盖着搁在一旁的布包袱。花子手里指里捏着一串树枝,偶尔赶一赶蚊蝇。
彼时蝉鸣鸟啼,背后有人喋喋不休地说着客气话,而金连的脊背居然有点微微发凉。
诡谲之处是在哪里呢?
阿苑瞪着花子鼓起脸,捡起块石头就要窜出来。
叶大夫拦住他,冲金连干笑两声:“咳。公子您慢走哪,不远送了。阿苑,你一会儿劝劝那姓李的,记住,好好说话!”
金连并不打算多管闲事,他追访至此一无所获还要受恶痛折磨已足够心烦。
上马骑行了没多远,随从突然赶上来与他同列。
“何事?”
“少爷,那疯子好像跟在咱们后面呢。”
“这路谁人都走得。”
“可……这人晦气得很。”
金连皱起眉。随从晓得自家主子近来心情不佳,更见不得人搬弄是非恃强凌弱,赶紧识相闭嘴退下。
待到隔日晌午休息时,金连眼尖地在树林里发现了那人身影。他不得不承认,有点不对劲了。
“昨晚在驿馆投宿,那花子也在附近吗?”
两个随从对视一眼,决定实话实说:“是,少爷。我们出来喂马时发现他在马厩窝着。去喊老板来赶他,谁知老板好生奇怪,说他除了疯疯癫癫并不干什么坏事,让不必理会。我们气愤之下拿麻袋把他一兜,揍了一顿扔得老远。谁知到了早上他又没事人似的回来了……方才还在想找个什么法子再狠狠教训下他,免得污了少爷你的眼。”
金连略有不悦:“不过是个可怜人,你们何必加以欺侮,徒生是非。”
一个随从苦恼道:“少爷,这人就是个疯子,油盐不进,好像听不懂人话似的。我们也是先礼后兵来着,甚至连银钱都拿出来了。谁知他见了钱袋,发狂似地抢过去……您也知道他浑身那个味道……臭得我们都懒得把钱要回来,一时又恼又气,就……”
是为了钱才一路尾随着吗?那么就算不得傻子。
“再给些银钱,让他走,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随从依言照办,隔了会儿来回话:“钱他收了,但没说什么。”
回城路上金连多次让随从四处探望,俱报未再见那人身影。他以为此事便算揭过,未再放在心上。
金连仍有重要百倍的事情需要料理。
他此次得空来双龙乡,全因一个意外的线索——有人在双龙的当铺典当了柔儿的金镯子。
去年金柔刚刚走失的时候,金家派人四处打探,双龙虽然是被追踪的重点区域之一,但由于金父嘱托不便过于张扬,行事隐秘的探子并没获得什么有用的消息。好在那探子留了个心眼将金柔带出的值钱的东西列了张单子,私下嘱托人交给双龙几家当铺的伙计,如有见到任一物务必传信到陵德。
本月金父收到密报,金连一看随信附上的金镯图案,便认出这原是金柔的贴身爱物,立即带亲随快马加鞭到了双龙。
奇怪的是那当铺伙计同他们接触起来也是万般小心,接头地点多次更换,时间一拖再拖。
金连回到客栈,盯办此事的人来报:“少爷,那伙计传了消息来,他要与镯子等量的黄金还有五万钱。约好了三日后城外午时安溪岩最大的树下见面,再不更改。”
金连思索片刻道:“可以。”
“钱物上要不要做些记号?”
“不用,被追查起来我们会更麻烦,何必搬了石头砸自己的的脚。”
“是……”下人点头,末了露出些欲言又止的神情。
“还有何事?”
“安溪岩是坟场,那伙计要我们去时扮作祭拜摸样……”下人眼见金连脸色微变,连忙建议道:“此事其实少爷不出面也可以。”
金连说:“无妨。你去准备好二套衣物。”
不日到了约定的时间,金连两人特地提早到了。
一个身着丧服的中年男子提着竹篮从树后出来,紧紧张张地向他们招呼。
“东西呢?”
中年人从身上摸出一只布包。下人接过来打开验了,递给金连。
成色上乘的金镯,内侧刻了一个“柔”字。
金连问:“谁送来的?长什么样,你可知他下落?”
“公子,同外人说起店里器物已经算犯了老板的忌讳了,助人探寻来历更是万万不可了。”
金连许以百金,那伙计还是坚决摇头:“我们家老爷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做出对不起他的事。”他接着吞吞吐吐地说:“何况,且不说百金……就算是千万金,都要有命花才行啊。”
金连也略知道双龙乡有一大半人在做的是何等污秽的生意,暗地里帮派势力错综复杂,一件赃物或许会牵扯出复杂的关系,怎敢轻举妄动?
如果是五年后的金连,大概有勇气和能力去逼问那伙计,然后顺藤摸瓜、刨根问底,可当时的他……
伙计看着金连晦暗的脸色,内心挣扎了会儿,低声说:“少爷,正经话,这东西落到我们这儿也不知是经转了几道手,您就是一层层寻去,也未必找的到它的主人。”
其实只凭列出的单子,伙计就知道他们所说的“同家人走散的亲人”非富即贵。有这么肥的“羊”黑市岂会一点风声没有?八成是早就给人……
“依你看,会不会有乡民收留她?”
伙计闻言犹豫道:“您别怨我说得吓人,您期盼的那种好心人,在这双龙乡恐怕早就没了。为了生计,再老实的庄稼人都有可能耙死过一两个奴子搜刮值钱的东西。毕竟官府也抓奴子,给他们发现就什么都落不下了……。”
金连心情更加阴郁——就算柔儿没有死,又能有怎样好的际遇呢?
从坟场出来,金连嘱咐下人:“这条线不能断了,想法子让人隐瞒身份跟他攀上交情,不论多久,都给我挖下去。”
“是,少爷。您别着急,下次一定能有好消息的。”
金连闻言忽而冷脸斥道:“是我太纵容你们了吗?什么时候轮到你安慰我!”
下人战战兢兢地缩起身子。
金连甩鞭策马狂奔,下人追不上他良驹的脚程,渐渐落在了后面。
胡乱疾驰二十多里,视野忽而逐渐开阔。金连看到一片湖。
挂在半空的太阳将天空染成了铁锈色,映得波光粼粼的湖面呈棕色。缕缕絮状的深绿色浮萍飘在水面,一阵阵地荡漾着。
金连绕着湖慢慢地走了小半圈,胸中躁动去了大半。
他翻身下马,扔了缰绳任它自去饮水,找了棵繁茂的大树,坐在背阴处乘凉。
或是因连日以来的疲乏,他渐渐觉得有点迷糊。
许久没睡过一个好觉,常常被各种血淋淋的画面惊醒——有时候是男人的残肢,有时候是看不清面目的女人,有时候是呼喊着哥哥、不断哀嚎的金柔。
也许是身上这身丧服的关系,他想起多年前的事。
当五岁的他作为长子跪在灵牌前时就清楚地察觉到,无忧无虑的时代已经过早地结束了。
父亲很忙,偶尔想起来同他交谈,也只是简单地查查功课。他很快习惯了没有人关心膳食,没有人悉心陪护的日子。独处令他舒服,静谧的空间是他牢靠的伙伴。
两年后姨母进了家门,金连并不认为这对他会有任何影响,他仍是嫡长子。姨母会不时通过婢女和侍从过问他的起居,但态度上总是很疏离。
从见他第一次,她就说得很清楚:“连儿,名分上你是我儿子,礼制上也需要你能把我当成母亲看待,但你在心里必须给你的娘、我的姐姐留个地位,那个位置我不愿意也不会去抢。”
金连记不清那时他是否有些许怅然。
又隔了一年,金柔出生。
倔强、蛮横也不服管教的妹妹并不是一开始就能让人喜欢上,他心里也认为个性温顺的金敏或者是金婷更容易相处。
只有金柔会不论他在做什么,任性地扑到他怀里用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要求陪她玩耍;又或是粗暴而理所当然地把他喜欢的东西占为己有,之后又轻易地弃之不顾——他们喜欢的东西总是惊人的相似,但她明显不如金连长情——除了对金连本人。
对兄长,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和占有欲,她给予充分的信任和并对金连的疼爱自信满满。
唐娉婷总是警告金柔不要无法无天、目无尊长,金柔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谁让他是我哥呢,就该给我欺负,嘿嘿。”
她背地里对金阳、金昊的称呼却是“姨娘养的那几个”。
他被人说好,她当成自已得到夸奖一样得意;他偶尔被人数落,她比任何人都气急败坏。
金连仍喜欢悠闲、不被人打扰的安静时光,可也渐渐习惯了被一个毛头丫头闹得不得安宁。
十五岁的时候,父亲同幕僚议事,头次提到了金连的婚事。依稀是有人建议他同厉王家的公主结亲,金华坚决不同意。
“男儿的功勋荣耀,必须在马上、从战场挣得!我金家的长子,不需要姻亲来提高他的地位。娶了君王的女儿,他再努力别人也不会看到了!”
私下里金华却对金连感慨:“虽然为父不愿意你做帝王的女婿,却不能拒绝同他们成为姻亲的好处啊……你妹妹百分之百要嫁到杨家去,可她那个性子,唉,连我这个做爹的都觉得是拿命在赌!”
成为姻亲的好处理由金华没有说,但陪父亲在书房见客议事的日子越久,金连就越明白金家同杨家,乃是密不可分的盟友,亟需、也必须通过婚姻,创造不可毁灭的关联。
帝王的姻亲。
公主不一定能护住驸马一家,但太子或者太子的儿子绝对有让未来的皇后一家登上权力顶峰的能力。
厉王所布的局、所走的每一步,一早就决定了——从他在陵德就番、从他娶了勒库的公主做王后、从他打击顾家扶持唐家、从他不断挑动州府与乡民的关系起,他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而金家,早就注定紧紧地同厉王绑在一起了。
金连的命运、乃至金柔的命运,也早就已经没有挣扎的余地了!
对于本身需要承担的责任金连毫无怀疑,身为男子,他生来被这样教养,也时刻准备着分担父亲的重担。然而对于或许背负着不次于他重责的金柔,他产生了除疼爱之外的另外一种情怀——歉疚。争权夺势本是男子的事,身为女子,她本应被父家疼爱被夫家宠爱,而不是被当成工具。金连曾天真的以为金柔需要作出的牺牲,只是由于金家不够强盛以及父亲甚至是他过于贪心的缘故——其实世上哪个人,不都是环环相扣的利益链条的一环。
他用加倍的纵容来消除负罪感,给予她随心所欲的特权,直到那女孩子出现,直到他确定金柔同他一样喜欢她,同样愿意为她做出疯狂的事情,也的确真的都做了。直到——直到,金柔和她一起没有预兆的消失。
或许他应该是有察觉的?金柔对顾淮意外的持久的情意、过分的亲昵,对婚事强烈的反抗,对他从未有过的敌意。
分不清失去情人和至亲哪个更痛。明明不愿意去记起,又痛到分分秒秒都在回忆。
金连蹙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