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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行宫(二) ...

  •   木增看金柔痴相不由一愣,叹息道:“……结果说漏嘴的居然是我。”

      外间的金敏低低地嘤咛一声。

      木增提醒道:“她快醒了。”右手轻叩床榻边缘。

      房外的人大概是听到指令打算进来,门被推得哐哐响。

      金柔大梦初醒,攀上木增肩膀颤声问:“柳琼,他,他怎么了?”

      木增捏紧她乱抓的手,虽然已然没有多余的体温能渡过去。他只能照实说:“右扶风柳疏受财枉法,殊死,夷三族。”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秋初。”

      也就是说,他们从京城出来不久,柳琼便……金柔瘫软地下滑在脚踏上,木增仅仅只能再抓住她两只指节。

      “罪名可确属实?”莫不会与徇私放了他们有关……

      “柳疏自恃与太子亲厚,行事素来乖张狂妄……官场中人能有几个当真清白,得此下场也不算意外。况且朝中局势,并非朝夕成就,柳家颓衰之势已久……”

      言之凿凿。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罢。”推门声愈来愈大,木增朝门口看了一眼,温和道:“去把门打开。成婚的事情,暂且考虑着,过完年再给我答复。”

      金柔愣愣地拆了门闩,侍女捧着衣物推门进来,状似惊讶地将倒地的金敏扶起:“咦?可是因气闷昏厥?”

      她完全忽视木增从屏风后露出的衣角。

      回到侧殿,唐娉婷瞧见金柔心不在焉就不免皱眉,偏偏金敏也一副浑噩摸样,不过侍官已宣她们进内殿,一时也来不及再细说了。

      众女眷进了内院才发现不知何时已下起鹅毛大雪,整个花园不消片刻便似覆上一片薄薄白霜。宫人陆续出入,朝石砖道上撒盐,替屋内添炭加暖。

      金柔随在金敏后面踏进屋内,垂头木然行进,一步一步如有千钧。

      这间正殿异常狭长,两侧层层的帷幔隔出的空间奢靡而压抑。

      地毯尽头较其它地方的灯更要亮些,是为了方便殿上的人能更清楚地看清下面每个人的面目。

      王后声音低哑,她慵懒地同唐娉婷客套问候几句,话题转到金柔身上:“听说这孩子也病了好些时日,如今可是大好了?”

      “回禀王后,经过多年调理,已无大碍。”

      “抬起头。”

      金柔扬起下巴,视线却只敢黏在地上。

      “看着我。”

      金柔慢慢挪动视线,因着适应光线的关系,好一会儿才能看清。

      王后皮肤很白,眼眶深邃,轮廓很明晰,有几分异族血统,眼睛像黑暗中的宝石,幽幽地闪着光。

      金柔迅速垂目。

      王后仔细地打量完了金柔的面目,和气地问:“可曾念过哪些书?闲时爱玩些什么?”

      金柔一一流畅作答,态度谦卑而大方。

      皆是在家中便对过几百遍的问题,准备的话都经过唐娉婷与金连再三斟酌。

      是以唐娉婷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

      “很好。”王后满意地点点头,对身边道:“赏。”

      宫人捧着册子站出列,大声宣读绫罗绸缎各种赏赐。给金柔的那份单独念了,比较特别的,是一只凤首玉笄。

      “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幼时我自母亲那里得来。今日见你甚觉得喜欢,就送给你了。”

      器物背后的意义远比它本身更重要,唐娉婷觉得这就算得金柔过了关,如释重负。

      出了王后殿门,她谨慎地夸赞金柔:“你做得很好。”

      金柔不言语,若有所思地停在门廊,将手臂向外伸出。一枚冰晶的雪花落在她手心,迅速地融成了一滴水珠,凉凉的。

      唐娉婷把脱队的金柔拉回,拿帕子擦干净她的手:“几岁了?还像小时候似的,看见雪就兴奋?”

      金敏因母亲方才对她脸色不善,搭话接道:“也难怪妹妹稀奇,陵德十年都未落雪了。”

      “人人都见识短,但数她最没规矩。”唐娉婷从荷包里拿出一只瓷盒,打开用指尖抠出一小团,按在金柔手上慢慢揉化了。

      淡淡的香气飘散着。

      素白的瓷盒上,绘着微微泛紫的红玉兰花。

      “柔儿,怎么了?”

      唐娉婷觉得金柔直勾勾的眼神有点不对,身体也僵直了,像一张弓一样紧紧绷着。她以为自己力道太重,连忙停住动作。

      金柔压住胸口,咬紧下唇喃喃道:“好痛。”

      好似什么时候也有人送过这东西不是……冰凉手指拂上时过电一般的触觉仿佛还残留着呢。

      他拘谨中带着狂浪的举动现在记起来,直觉得好笑。

      相识四年,分开才半年,怎么竟然就沦落到天人永隔——

      他在料峭的夜里不甘心地说,下次我一定找到讨你喜的方法。

      他在温暖的春日里红着脸说,我想要你的心。

      他在宁静的江上低声说,其实我不是执着的人。

      他在满园牡丹中端坐淡漠地开口,今生无缘,来生不见……

      今生无缘,来生不见!

      金柔脑海中“嗡”的一声作响,似乎有什么断掉了。周围的熙熙攘攘变得非常不真实,看不见的一层茧子隆住了她,听不清,看不分明,懈怠疲惫从每一处毛孔涌出,神智飘飘悠悠地被抽离身体。她再感觉不到方向和时间,只有无止尽的下坠和晕眩,跌入冰冷幽深的混沌。

      几乎是从灵魂深处而来的恐惧让她尖叫起来,可无论她多么用力,好像都发不出任何声音?

      唐娉婷金敏手忙脚乱地按住不断挣动的金柔:“柔儿,怎么了?别叫,别叫了!”

      刺耳的声音令所有人都忍不住要捂住双耳。

      唐娉婷的心情就像沸腾的水,翻滚着复杂的思绪。

      毁了,都毁了。

      金柔吐尽肺里所有的气息后,面如纸色,短促而剧烈地呼着气,浑身抽搐。

      “吸气,柔儿,吸气!”

      一旁有看热闹的女眷聚首皱眉咂舌低语:“嗽喘之症?这般也能嫁入王家?”

      唐娉婷罔顾仪态,焦急地呼喊:“来人!快去找大夫——”

      ……

      金柔病了,真的病了。

      这病来得快,来得怪。

      昏迷、发烧,呓语。她偶尔醒来的时候,也总是痴痴呆呆地不能言语。

      宫中自然不能逗留,唐娉婷禀明王后——女儿体弱、旧疾因颠簸复发,恳请出宫疗养——太医已经私下打点过,话回得圆滑得很。

      可惜暂不能回家,便还是住进先前的道观。

      金敏到底隔了一层,怕金柔真是什么病易沾染了去有点避之不及,适时地也“病了”。

      唐娉婷懒得计较,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了女儿十来天,人憔悴了许多。

      上好的药汤、补膳给金柔灌下去,终于逼退了烧。人已勉强可以坐起来半天,却还是无精打采的。

      大夫的诊断很简单:受惊吓过度,失了心魂。

      于是道观里招魂驱魔的法式隔阵子就会做上一场。

      唐娉婷百思不得其解。莫非真是见王后时的压力太大?提起王后,又另是一番费解的事。本以为这一闹要惹得她甚不欢喜,不想她对金柔的病情反而相当关切,隔几日便派了人来告慰,珍贵的补品也是不断地送来。

      唐娉婷按下忐忑,时不时地开解金柔:“柔儿,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便是说出来,何苦憋在心里坏了身子?”

      金柔望望她,视线继续发散地往各处飘。

      金敏终于去探过病后,回来偷偷地同伺候的婆子说:“妹妹十有八|九是疯了,好端端地变这幅摸样,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

      李东海期间替唐娉婷送过一次信给金连。本来这种事用不着他亲自出马,然而一则此事确实不便外传,二则城内情况不明,非得一个机警灵变的人不可。

      金连放下信,问李东海:“果真如母亲所言,痴怔得厉害?”

      李东海摇头:“我并不清楚三小姐的病情。”这也不能全算谎话,他哪里能大大方方去看未出阁的姑娘,偷偷摸摸去拜访的经历,又岂能同人家大哥讲。

      也奇怪得很,金柔只要一瞥见他,就怕得大喊大叫。要他凭匆忙几眼的印象断定她究竟是发了病还是故意避而不见,参考金柔向来古怪的行迹,还挺难下结论。

      “母亲问我柔儿可曾是受过什么刺激,才会如此。”金连愁眉紧锁,“这些又如何去得知。”

      李东海恻然。她受过的刺激,一只手怕是已经数不过来了,换成一个当真性情柔弱的女子,恐怕哪一件都受不了。可惜这些过往一件都不能同金连讲——说出来除了制造麻烦,便只有让亲者痛仇者快了。

      “崀山生活艰苦,恐怕不利三小姐病情。如果能早日回陵德调养,对夫人和小姐都更有好处。”

      金连轻捻两眉间的攒竹穴:“的确如此,只是……最快也要到年前了。你回去还是先宽慰着夫人,再忍耐些时日,我会亲自去接她们。”

      往日李东海禀完事总会默默退下,但他今天居然安静地站在了一旁。

      金连也不急着追问,摊开桌上的的堆着的书简翻看。不知过去多久,忽然察觉了光线的变化。

      李东海捧着点燃的烛台近前,放在桌案上,又退回阴影里。

      府内侍从在门外低声禀报:“少爷,晚膳已备好。”

      金连头也不抬地吩咐:“送进来。再替李司马多准备一份。”

      菜是照着金连的口味做的,清淡精致,一点荤腥没有。

      金连传下人上了酒。

      同李东海这样的人对饮不会更有乐趣,金连只管举杯,他自会陪着尽饮。

      非常自制的人拼酒的后果是明明很轻松的活动变成一项竞赛。哪怕杯盏已空,哪怕眼神都已开始有迷离的趋势,两人都端坐着纹丝不动,且仪容仍然一丝不苟。

      酒是个多么有意思的东西,麻痹人的神经,让人露出破绽,展现出最真实的一面。所以条件要在酣时谈,没有更多时间去了解一个人的时候,要看他醉酒的样子。

      而千杯不醉的对手是多么无聊。

      “我一直以为你不善饮酒。”

      不,并不是不善,而是喝到再浓的酒也无法将让他麻木。曾以为这是世上唯一逃避现实的方法—— 一瓶、两瓶、半桶……酒带来的片刻欢愉在连续不断增加的饮酒量下渐渐变得无用,终于有一天喝起来和水没什么区别了。

      再没有慰藉可以依存。

      “我很感激大人,从来没有过问我,那时为什么会被人像野狗一样追打。”

      金连淡淡的举杯致意,为一段共同的回忆。

      那年他前往双龙,捡回了李东海。

      ……

      正是夏末,天气仍然湿热,偏偏一丝风也没有。傍晚的县城里四处弥漫着泥土的腥气,牲口粪便的臭味和农户身上的汗气。

      没经过多少历练的世家少爷初来乍到,对气候极不适应。他过往见过的最肮脏的地方是校练场。男人们汗气捂在衣服里也难闻,但陵德天气干燥,不会有持续发酵产生的酸味。

      心急火燎地连日赶路,金连鼻子上生了疮。闷热的天气里总是被汗渍得好不了,碍眼地肿成红红一片。金连并不如有些陵德纨绔重视外表,仍怕有碍观瞻,拿青绮蒙了面,殊不知因此更加难痊愈。

      拖到瘙痒胀痛脓血外溢,不得不去城郊寻一位名医诊治。

      这颇受好评的大夫在城里开了家医馆,金连去时不凑巧,他因事家去了。

      寻了旁的大夫开了几付药均不得力,金连不得已只好托人打听了名医住所,带了两个随从轻装前往。

      山里前夜刚刚下过雨,沾了水的树枝低压压的,道路也泥泞不堪,随处是坑坑洼洼的水坳。金连一行便下了马提着缰绳慢慢走。

      爬过一个山坡后,金连闻到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阵恶臭,当即很没有气节地吐了。下人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均是扶着树将胃袋里的东西掏了个干净。

      金连呕出最后一口酸水,掩住口鼻抬头,瞧见前面山上有个灰灰的人影怀抱着个巨大的破布包袱踉跄地在树丛穿梭。对比看来他应该很高大,却如丧家犬般佝偻着身子,一脚深一脚浅,步履艰难。

      下人捏着鼻子,用树枝挑起一块儿近似褐色的破布条。

      “少爷,就是这个东西在发臭,有点像人粪味,但是味儿更大,还有点泛酸。”

      细致的描述引得金连忍不住去回想,费了半天力气才压下肠胃翻滚。

      “扔掉吧,继续上路。”

      金连屏住气,走得远了些才敢大口呼几口气,但这糟糕的味道一直驱之不去。

      快到名医的宅院,那邋遢男子也在。

      他已经叩开屋门,却突然狂乱地跳动起来慢慢地退出来。

      走到近处,金连才发现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正拿竹竿,一边戳着那个叫花子一样的人,一边嚷嚷:“快滚!不是让你别来了。再来打死你!”

      侍童还从地上捡起石子,不论大小,信手朝男子砸过去。

      男子背过身紧紧护住怀里的包袱,手里抖抖索索地举着几枚钱,干涩地重复:“叶大夫,救人!救我妹妹……”

      少年气急败坏地:“不是告诉你救不了。滚!走远点!”

      金连只道这小地方连大夫也如此蛮横,不过不明情况也不好多管闲事,便把嘴紧紧闭着,却还是朝那花子多看了几眼。

      饶是金连一路也见了些穷乡僻野的流民,还是被眼前的肮脏震惊了。

      那人黏腻的头发披散着,遮挡了大半面目,仅露出一只眼睛。破烂的布条稀松地挂在身上,勉勉强强得以蔽体。裸|露出的皮肤上糊着泥灰尘垢,结成厚厚一层壳,有些地方和着汗混成浆状,有些地方已经干得龟裂。湿乎乎的淤泥裹住了脚和小腿,没有泥的地方裸露着一道一道杂乱的割伤,血迹斑斑。有几处伤得较深,已化了脓,稍一动就往外流出些脓水。他抱着的包袱更是脏得厉害。

      十几只苍蝇绕着花子飞来飞去,他也不急着驱赶,似乎是已经习惯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行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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