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温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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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朋友……”李东海突然站住，“他愿意救你，为何不随他去？”
金柔惊讶了：“你的专长变成听墙角了吗？”
“如果不是你以死相逼也要留下，我可能会更愿意让他得逞的。”
“为什么？”
“我以为……你们很亲密。”
金柔心里酥酥麻麻的：我可以理解为你在要求我解释和他的关系吗？咬住下唇忍着笑：“关你什么事？”
李东海眼神闪烁东张西望：“我……”
“李司马，你怎么变得这么拖泥带水了？”
金柔说不清涌动着的情绪是不是甜蜜。好吧，既然你问了……
她慢悠悠道：“他是我以前的朋友，不过你看见我的态度了。桥归桥，路归路，我没打算和他再有什么瓜葛。反倒是你，说不准真该去了解下他的来路。有件事，也是时候问问你了……”
李夫人提过的李家过往以及她幼弟身世，金柔迟迟不愿意同吐露，起初纯粹是因为气恼着他。后来她渐渐很怕在李东海身上探寻这件事。
如果他正是李玉，他有没有躲过那可怕的刑罚，又经历了些什么……她能忍住不去问吗？他比一般男人强的自制力，对她尤其别扭的态度，也许是出于生理上的原因？没有人愿意曝露难堪。就算只是勾起他的不快回忆，产生被赤|裸裸窥探的感觉，也很伤人。
不过，总不能一直都当鸵鸟……
李东海听完金柔的讲述，沉默得久到超出金柔想象。
“对不起，擅自拿了‘君子如玉’的墨迹，还跟人提起你。也有别的人也在打探这字的来历，因为李夫人先跟我讲了她的事，我觉得她似乎比较没有恶意……你，你在听吗？”
“嗯。”
金柔看着李东海凝重的表情，有点忐忑——我有没有做错什么？
李家的背景，很不简单。
李氏据传祖籍陵德上离，是开国皇帝的谋臣，立下大功封官进爵。李家嫁给圣祖的女儿，也被封为开国皇后。后有数位李氏子弟，官拜丞相，权倾朝野。
家族繁盛，势必引来皇家忌惮。李家之后嫁到几代皇室的女子，最显赫的也不过是侍奉今朝皇帝的芙贵妃。芙贵妃知书达理进退有度，虽比不上皇帝同青梅竹马的皇后那般伉俪情深，倒也深得圣眷。只可惜她不能生养，膝下冷清。皇帝应允太子与李家的亲事，传言很有可能就是怜惜这位芙贵妃。李家被诛，民间流传的版本并没有提到太子妃悔婚——李家落罪是因为卷入皇帝七弟西岐郡王的谋反一事。郡王失败后被斩，头颅迄今已在东市挂了二十多年。但郡王旁系子嗣现今已被特赦，反而是与李家有关系的旧部，至今仍不能出仕。而被举荐的李姓人若想入朝为官，首要任务便是要证明自己与上离李家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烦京之中李家仍是避讳。在陵德，虽然李家以下犯上、功败垂成，不过上离的李氏仍被尊为俊杰——兵戈铁马的峥嵘乱世中，他一个纤弱读书人竟然能脱颖而出，该有何等雄才大略！
李东海没有像样的人教授教导，一样靠天分变得这么厉害，也是体内继承到的李氏血脉的力量吧。所以……真名是李玉。改头换面，他仍然没有放弃姓氏。
“你若有任何疑问，最好现在回去找我的朋友问问。他是李夫人养子，内情了解得会更多。我想，他应该很愿意替你带个信过去。唔，不过前提是他没有被夏冰抓到啦。”
李东海的眼神让金柔有点心虚。知晓家人的下落，本来就会造成挺大冲击。家园已经毁于一旦，故人面目全非，重逢也许能带来温暖，也可能打乱步调徒增烦恼。这个时候，她的小心思会比较不明显吧……
“放宽心，你朋友应该会在夏冰追上前醒来。而且，夏冰不是他的对手，你更应该担心夏冰的死活。” 想我保证他可以顺利离开？不，我很希望夏冰及时替我做些不便在你面前做的事。我愿意克制，愿意收起利爪……可我从来不是善良好脾气的菩萨心肠。
“那我们去破坏掉你的记号吧。何必要让他们碰上！”金柔有点沉不住气：“你难道乐见夏冰与他兵戎相见、两败俱伤吗？夏冰……他是你并肩作战的伙伴啊！”
“他只是听从大人的命令跟着我罢了。我没有伙伴，也不需要。”
又开始拒人于千里之外……因为被揭了伤疤？金柔没由来的生气：“你冷血！”
“从你认识我开始，我就是这样！如今还能站在你面前，也是因为我血够冷，而不是什么伙伴！”
亲人一个个被折磨到死在眼前的时候，被从小到大天天见到的温顺的仆从背叛的时候，还有从莫名多的追杀中死里逃生的时候，他疼、害怕、分分秒秒都在祈求。
可是求天求地求别人没有用！神没有响应他的呼号，甚至亲人也没有。
从更小的孩子手里抢食物，装疯卖傻讨好狱卒，欺侮将死的人……炼狱中才会有的丑恶每天都在重复。
君子如玉。据说是父亲的期许。若这玉一身污秽，还会有人拥入怀中，视若珍宝吗？
“你生气了？”金柔终于察觉李东海的不对劲，不安地问道：“是不是气我多嘴？”
生你的气？李东海苦笑。不，我是在生自己的气。为所有的事！我气得要炸了。
我才不在乎那个平南能提供给什么信息，我只想把他剁剁剁剁成一节一节——既然你这么明显地维护他甚至借口为我着想……我明明知道，你当然会遇到过中意的人，两情相悦……你的过去，我无从参与。而你的未来，我无力参与，但我越来越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越来越难遏制心中龌龊贪念的感觉。
长姐？记忆中她很美丽。幼时也曾一起穿着华服，像人偶般被揽在她怀里吧。那么美丽的人，竟然还愿意苟延残喘带着残躯守着那个家。妓院？是在嘲笑李家过往的显赫吗？而我的落魄、丑恶和无奈，也是在讽刺先人们曾经的努力吧。
她想做什么？李家从来不出产蠢货，她不可能单纯地做个老鸨。家族也许还有其它人幸免于难，她打算想联合起来复仇？对我的消息念念不忘，是因为一直未放弃寻找吗？找我这个身为男子，却窝囊地避世的弟弟。
过去二十多年的荒废算什么？我做过什么？我以为大家都死了，而我无力挽回。可现在我却知道，其实也许一直都有另外一个可能性，如果我不是缩起来执着于那么卑微的心愿。
玉湖……不，她仍然珍贵，连看起来这么简单的幸福都毁掉的，是瞎了眼的老天爷。
我恨，我仍然恨。
我仍然恨得想释放出所有的怒火和郁愤，烧毁掉世间被神疼爱的所有人！
“李夫人可有让你带什么话给她的弟弟的意思？”
金柔摇摇头：“她只是很不希望别人了解你的行踪。我老实说过和你认识的经过，她应该也明白我不一定有机会再见你，未曾有过什么话。不过——”
“——她并没有一定要找到你的意思。她问过我你过得好不好……我不确定，但是我觉得，她只希望你活着，平静地活着。”
李东海更恼火。
平静生活？像现在这样吗？我本已可以甘于此的，过去被束之高阁，如果我未曾知道我也许仍有别的选择。值得去努力吗？
李东海对上金柔探寻的眼神，冷冷地说：“你不要误会，她要找的人不是我。那东西是我从一个死人那里拣来的。真可惜，很早就死了。人还是留个念想比较好，所以不需要什么口信。我受命保障你的安全。别的事，我不会管。”
……
道观里仍是一片平静，李东海摸黑送金柔到房门口。
屋里没有亮灯，唐娉婷坐在门口，似一尊佛像。
“母亲！”
金柔被她揽入怀里，发觉她身体的颤抖。
“娘，怎么了？我刚才洗完在道观里转了转，一不小心睡着了……”
明明是很扯的说法，唐娉婷却没追问，她摸着金柔的脸，喃喃自语似的说：“还以为你又会一去不复返。还好……”
失而复得后再度失去会比一次简单的丢失更能提醒人一些东西的重要性。徒具其形也好，比彻底没有好太多。
金柔说：“对不起，娘，我只是心里很乱，想一个人静静。”
她没留意到，唐娉婷完全没有追问的力气——获得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有意义吗？
唐娉婷坚持与金柔一起歇下。
金柔很不安地在一侧辗转，唐娉婷道：“早点睡吧，过两日就要入宫，切不可生病了。”
“是。”
金柔望着唐娉婷略有年纪却保养良好的侧脸，有摇醒她坦白一切的冲动。前因后果她知道多少……作为人质来的事情也明了吗。在如激流般汹涌变幻的世事中，怎么做到能维持平静。
岁不我与，恐惧并不能阻止时间的行进。
最后还是睁眼躺到鸡鸣。
……
隔日，唐娉婷检视了一遍金柔和金敏的仪容，强调下了规矩和避讳。
金柔趁着落单的时候，对着直棱窗外低喊李东海。
他侧着脸，不待金柔开口便面无表情地说：“你的朋友走了。他动作很快，夏冰没碰见他。”
“天哪，你还在纠结平南的事情吗？我和他……”没什么，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心情好些了没。昨天顶着一张黑面冷冷说那人死了，鬼才信啊。
“不关我的事，小禾，我没资格质问什么。”
如果不是窗棱密得只能伸出一指，金柔真想给故作平和的他来上一拳。
这人有哪里好，明明就是别扭到极致的蠢男。要点回应艰难得跟什么似的，何必还同他废话。
委屈，难以言说的委屈感又开始作祟。
……
崀山行宫规模不大，宫道古旧，宫殿布置并不精致，可是宫女侍卫的整齐划一和严肃神情，使它仍有不可忽视的威仪。
到达的女眷在拜见王后前，被一一安置到几个侧殿休息。
一屋子浓妆艳抹的女人，各种衣料熏香混在一起，装腔作势地寒暄。与烟花之地的女子们不同的地方，在于她们明明更乐于倾轧，却都努力遮掩着。
唐娉婷、金敏已然对于应对这种场面非常熟悉了。金柔很不习惯被人肆意注视，以及不得不勉强地对着各种不认识的人说些违心的假话。
屋内的炭火烧得很足，人多空气闭塞，金柔撑了半个上午，渐渐觉得呼吸有点困难。
唐娉婷请宫人送上茶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头昏脑胀，金柔伸手接时居然没拿稳，茶水泼了一身。
唐娉婷脸色非常难看，可又碍于脸面不便发作，只得低声训斥：“怎么这么不小心！”
宫人战战兢兢地赔罪：“请小姐随我去整理一下。”
侍女们并不够资格入宫，正式觐见的礼服穿起来复杂又费事。衣服湿污，面见王后可是大大地失仪。唐娉婷犹豫片刻，让金敏陪着金柔随宫人去整理衣衫。
宫人领着姐妹俩来到一处空房间，弯腰对金敏行礼：“您请且在外间歇息一会儿吧，我会替这位小姐把衣服烤干。”
金敏本来也没有要亲自动手的意思，木着脸着坐下：“有劳了。”
只有四五平米宽的里间烧着暖暖的炭火，宫人抱来薄毯，披在脱去外袍的金柔身上：“小姐先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剩下一人的时候，金柔舒口气，终于能放松紧绷的身体。
要命，连呼吸都一直不敢懈怠。
疲乏。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温泉（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