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淮阳之秋（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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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东海安排了五人与他们同行。
唐路的尸身放血以后包裹上衣服，由两个人抬着。唐虎把哥哥的头紧紧搂在怀里，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行动。
唐静彤和金柔轮换着抱唐妙翎。
小孩子黑漆漆的眼里，似乎并没有太多情绪。金柔没法说出安慰的话——儿童对金柔来讲，是永远不能懂的谜题。
这一趟倒终于顺利到乡里，有人去打点客栈，有人帮着去报官。金柔和唐静彤入住后一起給唐妙翎洗澡，在她手心上发现很多指甲抠出来的伤口。
果然还是吓坏了吧？金柔的心柔软起来，耐心地替小朋友揩干头发，揽在怀里哄了好一会儿，才轻手轻脚把睡着的她放到床上。
饭菜已经张罗好，金柔招呼了唐静彤出去一起吃，陪着来的几个官兵坐了另一桌。
几样小菜虽然简单，不过味道不错，金柔连吃了两碗还不觉得饱。唐静彤神游天外，筷子扒拉了数下就放下了。
隔壁桌的官兵也吃完了，有两个过来辞行。
“小姐，夫人，我们须得引着援兵一起去什牌庄。你们请暂时在这里休息，我们还有三位兄弟会在这里照应，有任何吩咐只管交待他们。”
金柔早觉得这说话的人十分眼熟，问道：“我是不是见过你？”
夏冰愕然道：“小姐，我们已见过两次。上一次李大人受金大人的嘱托去看你，我跟着呢。”
金柔回忆下，没错，连金连同她相认那天，他也在。这厮长得倒周正，就是贼眉鼠眼的，让人不太踏实。
“你跟着李司马很久了？”
夏冰心头一算，先惊悚到自己：“四年半了。”
“哦，那你们很熟？”
“几乎每日一起出入。”
“他总是被分配这种危险的差事吗？”
夏冰意识到金柔恐怕还不晓得李东海被金连打发到丹琴县，是因为他们那日的相会——虽然他也没料到告密的结果是一起被发配……
“军中的事，小的不能细说，不过大人所担之责往往非常人之力所能及。”夏冰含糊道，免得日后被金连知道他告小状，“我跟着他千多日，他从来都殚精竭虑，忠于职守，一心为郡国效力。”
金柔被他的回答弄迷糊了——这是她所问问题的答案吗？不是在鸡同鸭讲？
唐静彤突然插一句：“你家大人这般腥风血雨里走，他妻子家人岂不是很为他担心？”
夏冰说：“据说，大人家人俱已不在，而且他尚未婚配，倒是没那么多记挂。”
唐静彤惊讶道：“他看起来已过而立，怎么会还无妻无嗣？这位军爷你总不会也还是孤身一人吧？”
夏冰笑道：“我去年已得了一子。夫人有所不知，在军中，其实独身不算稀奇。”
“从军这条路，本就是家贫无路的人才会优选。偶尔两个家境富足的加进来，多半也是混世魔王，家中无力管教，不如让他逞一时之勇挣些功名。可需知—将功成万骨枯，拿命赌的人尚且不确定明日是否活着，哪有心思安心成婚；又有几个女人愿意守着活寡过十几年苦苦等候着，所以军中泼皮无赖的老光棍特别多，靠着军妓、私娼排遣寂寞，得空便于酒肆赌坊混迹。老了死了麻布一卷丢乱葬岗，便是一生。”
夏冰没有说完，像他这样的世家子弟，读书无能，入伍为的是混几年资历，日后好荐个后方的闲职，在尤其尚武的郡国之中，品阶也不会低。
“李司马让你照看我们，你为何现在就要走。赶回去也挺危险不是？”
夏冰微微一笑：“兄弟同路，有何惧。何况有大人在的地方，绝对不会是末路。”
听有人这么夸赞李东海，金柔的感觉很奇异。他在她的印象中，始终是那么个孤零零的身影，冷嗖嗖的声气。
然而时过境迁，白云苍狗。有人愿意站在他身边，多好。
……
入夜，金柔同姨母小表妹挤在一张床上，不宽敞，但是这种境况下，与家人凑在一处，比寒夜孤枕来得安心。
唐静彤安然躺着，呼吸舒缓绵长。金柔却睡不着，白天可以靠着意志驱散的恐惧，在夜中汇聚成千钧之石，压得她透不过气。
“姨妈，你醒着吗？”
唐静彤没反应。
金柔辗转半宿，终于迷迷糊糊有点睡意，忽然觉到屋里多了些许腥臭之气，登时睡意全无。
她坐起来，吸了几下鼻子。
“你最好不要动。”
嘶哑的声音来自床对面的黑暗之处。
金柔手脚冰凉。她只穿着里衣，外衣和防身之物都搭在几步外的衣架上。
果然是放心太早了，这阴魂不散的人究竟想要怎样？
“婉婉，你都不敢看看我吗？”
“你怎么样才愿意放过我，阿矛？或者我应该称你石头领——石康？”唐静彤坐起来，背靠着墙壁，声音微微发颤。
那边人冷笑一声。
“放过你？婉婉，我该如何才能让你明白，你从来没有这个选择。”
唐静彤疲惫地说：“阿矛，我很后悔。十八年了，分分合合，你难道还不愿意承认，我们不会有好的结果？你杀我丈夫，好，他不过是我不爱的男人；你杀我儿子女儿，好，他们没了父亲，也不会有好日子。可你现今你盯上唐家又是何故？每个姓唐的人与我流着同样的血，你是要让我成为唐家的罪人吗？”
“是，你现在还有唐家可以依靠，所以误会自己还有退路。你也记得我们相识十八年了，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十八年了，你还是那么心狠？我们初识，你是富家小姐，我是个乞丐，我没资格奢望你垂青。等我某到安稳营生，你已生了三个孩子。若如此便罢了，可你为何要给我机会亲近你，为什么又要同我一刀两断？我从不是死皮赖脸求女人的人，但偏巧老天要让我发现你丈夫对你不忠。我自认为可以给你更好的生活，所以我杀了他，谁知你不领情，反而怪我……那死鬼死了，若你从此不再嫁，我也可以当你尘世之心已淡不再勉强，但你为何又对别人许诺要等孝期满了再嫁？你仍有打算跟别的男人过日子，都是男人，为什么不能选我？我有哪一点比不上你嫁的那个，或者后来求娶你的人。钱、地位，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心甘情愿奉上——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摘下来给你。你有心为死者守孝，我便随你默默等着，三年期满，你居然一声不吭离开丹琴。婉婉，你告诉我，我何处不好，你要这样对我？”
石康说完，轻咳了数声。
唐静彤道：“何处不好？你稳定的营生，就是打家劫舍、遇人杀人遇佛杀佛的杀平山吗？你爱我，就是动不动杀我在乎的人吗？阿矛，太难了，我情愿记得你只是路边那个破衣烂疮的少年，情愿你只是我误以为莽撞粗鄙的山间农户，而不是满身血债、满手人命官司的狂徒！”
石康轻笑：“若没有杀平山，你以为无权无势无父无母的小乞丐能活到今天？阿策、阿夜是不是好人？但好心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人踹到肠穿肚烂。赵二小时候连杀只麻雀都要犹豫，他经受了些什么，为何改变，你在高楼敞院中侍奉公婆丈夫，奶孩子理内宅时，能体会吗？这世间若本无让我畅快的地方，我就亲自创造；这世间没有公道，我就自己给我自己公道。”
他歇一口气，继续说：“你是我看中的女人，婉婉，那年你赏我一口水喝的时候，我就在想把你抱在怀里的感觉……我不会放手。除非我死。”
唐静彤苦笑：“你有你的立场，我有我的。我也可以很实诚的告诉你，要我跟你一起，除非我死了。”
一个死局。永不能解。
石康满不在乎笑道：“我不会死，你们那帮手砍我那么重一剑，我不是也没死。婉婉，你也舍不得死的，我很肯定。不然三年前你就不在人世了，到如今，恐怕坟上都要长草。放心，我不会放弃的。等有一天你发现周围空无一人了，你记得，你还有我。”
唐静彤道：“我不会等到那一天。”她手伸到枕下，摸出一修长的物什，朝颈脖子刺去。
“婉婉！”石康的声音变了调。
金柔眼疾手快，伸臂挡了一下。唐静彤又要再刺，金柔劈在她手上：“姨妈！要杀也是杀那疯子！你何苦自裁？！”有没有搞错，你死了，我、唐妙翎甚至是唐家以后也绝对没活路。
石康人也已经扑到床前，扶着床栏，晃动得像树叶一样，浓重的腥臭的味道从他身上飘散出来。
金柔夺过匕首对着石康，揽着唐妙翎、姨妈缩在床里。
“你不要过来！”
石康说：“你杀不了我。”
“不要逼我！”
“……不过，我也杀不了你。”
石康的右臂软趴趴地垂着，形状很奇怪。他晃动几下，脚步虚浮，恐怕也是强弩之末。金柔不敢轻敌，取胜的机会貌似仍不高。
石康接着说：“你可以放宽心，我不打算杀你。我还要感谢你，你救下婉婉，就是对我有恩。”
“被你感激，也不是什么好事！就算你愿意放过我，若有机会，我也不会饶你。唐路的命，你还得偿。”
“赵二的账，算我头上做什么？”
“你下了命令！”
“我不过让他吓唬吓唬你，谁知道他会下那么重的手。赵二不是没跑脱？要偿命只管找他。”
金柔被他的逻辑搞得崩溃：“你！”江湖人士的生存法则是不是与常人不太一样？
“赵二恨极生媚眼的男子。他母亲被风流公子骗奸，下场很惨。你没见过他背后，左边被火烧融过，那是他父亲亲自动的手。” 唐静彤捏着被金柔打出的青痕，轻轻地插了一句。
金柔不知说什么好，找理由谁都有一打。这世间没有几个不苦命的。
石康道：“因果报应，各人有命。砍我小哥的债，我自会找机会找他去收，我欠你的，你拿着这个，有需要了找我来讨要。”
石康丢出一个小东西，落在金柔腿上。她捡起来，摸索出是一个石锁挂饰，立马扔回去。
“我不要这破石头，我要你的命！你如果要报答我，就拿命来！”
石康没有躲，石锁打在他胸口，又弹回床上。
“除了我的命，你还有很多可以选。相信我，你总用得上我这样的人。”
石康又开始咳嗽。
“婉婉，能见见你真好。虽然每次，代价好像都挺惨重。”
他向后慢慢退去，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吱呀一声，窗开了。
腥气消散了。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淮阳之秋（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