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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淮阳之秋(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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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柔强迫着自己瞪回去:“你真是个可怜人。”
“我,可怜?”
“谁也不会爱这样的人!”
大汉反手又是一巴掌,金柔跌出去的时候觉得非常好笑——她竟然蒙对了,这杀痞是为了女人。
“呵呵,大哥哪,就是把我打死,恐怕也难有人能接受你的脾性。” 金柔趴在地上,吭吭哧哧地笑。
大汉讶异道:“你是有心求死吗?情人死掉,所以伤心成这样?”
伤心?
金柔摸向脸,湿湿的,竟已泪流满面。
她只觉得有无尽的悲伤笼罩,泪水迷了眼,睁开眼变成困难的事。
为什么?那么厌恶,为什么他死后又难过得如丧考妣。
激怒了贼人是她不对,歉疚满胸也是正常,可哀伤从何而来?
“他不是我的情人。可我是人,懂情感,不像你们这些畜生,做那猪狗不如的事情!”
大汉暴怒:“赵二狗!让这臭婆娘学学说人话!”
赵二狗走过去抓金柔的脸,殊不知正中她下怀。
金柔双手叠掌扣握,上体向下俯身,全身的力量压上去。
她听见“咔”的一声,知道事成。
手腕被折的赵二狗竟然仅仅冷哼了一声。金柔在他挣动前,扭住他右手手指反折。赵二狗痛得呜咽出声,金柔的金钗已往他耳洞送去。
“这是我替他还你的……”话没完她人却飞了出去。
金柔扑在地上侧头回望,大汉施施然放下脚:“小看了你,好恶毒的女人。”
她痛得没力说话,头嗡嗡响。
好嘛,就知道是衰神附体,这种是非之地,不该留下来的。
她歪下头,正好能看见唐路。他孤零零的头颅,忽然变得不那么可怕了,她甚至可以从他唇上读到他现在想说的话。
没关系,小羊。没关系的。
金柔在心里说:没关系个屁。我害你枉死,没法替你报仇的话,就拿命赔你好了——反正现在好像也没活路的样子。我谁也不想欠,谁也不欠……更不想欠你。
感觉到有人在朝她靠近后,金柔干脆舒一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
只求死的时候不要太疼啦。
“别动。”
幻觉吗?
听着好像是李东海……?
嗖嗖两只利箭破空轻响。身后有重物倒地。
金柔费力睁开一只眼,偏头从眼角看去,赵二狗侧躺在地,两支箭分别插在他腹部和右胸,都不致命,却保证他行动力丧失。
领头大汉和身后的人缩成一小圈。
“什么人?”
“石匪,你们已被包围了!奉劝你们,不想变刺猬的话,不要轻举妄动。”的确是李东海的声音。
金柔感慨,他是神仙吗?居然能从天而降?
“小禾,你出来!”
有人犹豫几分后,朝金柔扑去。
嗖,嗖,嗖……那人成半只刺猬了。
金柔倒是想动,可她浑身痛,一边还埋怨李东海部众射艺那么好为什么不干脆把那个领头的人直接干掉?
“请问是哪路兄弟,有什么指教?”大汉倒是沉着。
李东海说:“你留下束手就擒,你的人就可以活。”
“我为何要为了别人的命搭上我自己的?”大汉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话。
“甚好,我本也不想留你。”
大汉对左右道:“冲出去,有命回杀平山的,各升一级。被活捉的,准备好替父母老婆小妾孩子收尸!”
他抓住一个瘦小,歪鼻斜眼的中年男子大声交代:“去!把那婆娘给我宰了。”然后转身领着众人往下山方向冲。
李东海喊道:“放箭!”
一时间四下箭雨一齐往中间汇聚,呼号喊杀声海潮般涌起。
金柔正忙着躲漫天飞箭,突然被人按住肩膀。
硬物抵上来,她吃痛就要叫,那冷硬的触感又陡然消失了。
金柔战战兢兢回头。
“还好吗?没事了。”李东海伸手托住她的脸,眼中焦虑尽显。
他风尘仆仆,略显疲惫,但双眸炯炯有神。
以前没觉察,他远没有唐家男子注意仪容,人倒也不是不挺括,总是显得有那么点邋里邋遢。但金柔看他竟比唐家任一个都顺眼。
李东海扶着金柔起来,把躺在脚边已没气的瘦小中年男人踢到一旁去。
打斗的呼号和兵械相碰的声音在远处此起彼伏。
一个纤弱的身影站在几米外的树旁,一只手牵着只到她腰际的小女孩,另一只手紧紧蒙住小女孩的眼睛,瑟瑟发抖。
金柔半靠在李东海肩膀上,仔细看了几眼,问道:“姨妈,是姨妈吗?”
唐静彤说:“你过来。”
李东海示意身边的一个小兵给唐虎松绑,揽着金柔慢慢地往唐静彤的方向走。他握着金柔的手很热,很有力,脚步尽量放得轻缓。
“姨妈,窹生哥他,他是为了我才……”
“柔儿,别想了。”
唐静彤嘴唇发白,脸上却无惊无惧。她简略地交待前情:“我和阿果运气好,遇上李司马。”
金柔麻木地点点头。
唐虎悲戚的哭声从身后传来,她不敢回头,就着树坐下,觉得一股空虚之意从心底翻上来。
李东海蹲在她面前,捏了捏她的指头:“你的伤不重,回头再让人帮你处理。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
“我杀了人。昨天。”金柔扯住他的铠甲皮。
李东海平静地看着她——衣衫破烂,头发乱成鸟窝,灰扑扑的脸上,泪水冲出一道道泥沟。她瘦弱的肩膀瑟缩着,同上次美人靠上悠闲骄傲的背影迥然不同。他才离开多久,她就成这样。
“你活着就好。”
金柔眼睛发酸。“这不是我曾期待遭遇的。”
李东海犹豫地摸摸她的头。
“我也不想,可我们别无选择。”
金柔仍不放手:“你要去杀那个人?”
“……是。”
“如果,你不能杀了那个人,也不要被他杀了。”
李东海孤身驰骋杀场多年,他被当成得力干将,当成利器,见血才归,不成功便成仁,从未被人这般叮嘱——久违的被人关心、牵挂的滋味,陌生而香甜。
李东海半弯下腰,像哄孩子似的握着她两手:“我不会,你等着我。”
金柔诺诺点头,他提着剑快步离去。
金柔从唐静彤手里拉过唐妙翎,把她抱在怀里。
小孩子暖暖的身上有股淡淡的青草味道,她忽然很想哭。
过了一刻,金柔觉得稍微平静了些,思来想去,还是问唐静彤:“姨妈,窹生哥,说他对不起我,你知道是何缘故?”
唐静彤沉默半晌。
“人已经不在,不该说些不敬的话,不过,你和唐路……你到唐家那年不久,就吵着要嫁给窹生。开始大家都不过当小孩子的胡话而已,但窹生他看你的眼神越来越不对。祖母做主很快给他定了亲,你冲到祖母院子里,说窹生不娶你,你就去死。人人都以为是笑话,窹生人前也没有什么反应。可我看见过……窹生把你抱在腿上,亲你……你不过是个孩子,有错恐怕也是窹生的错。”
金柔半天不能言语。
唐路对她来讲,不过是个陌生的表哥,对金柔,却有可能是挚爱。她忆起这身子最初已失贞洁,有些难以置信——六岁的女孩子,会……吗?
所谓的“对不起”是指这事吗?可而今也没法再追究答案了,事件的两个当事人,恐怕已经在地底重逢。唐路会不会正和真正的金柔一起,痛骂她这个冒牌货?
无论如何,他愿意为她失去性命,也该获得到谅解了吧。
那么她的内疚是不是可不可以少一点?
“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节哀吧。”唐静彤看出金柔难过,出言宽慰道。
金柔擦擦脸,眼睛还是红红的,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刚才那伙人好像是为了唐家的女人而来,唐家有谁有可能会同江湖草莽扯上关系,有值得他们如此兴师动众的吗?”
“我不清楚。你如何确定他是为了女人?这种莽夫,怎么会是痴情汉子?”
金柔见她眼神闪烁,讹道:“你认识他们。”
“不!”唐静彤脸色发白。
金柔觉得有戏,正要再问,那边赵二狗居然没有死透,弄出好么些声响,口中还在嚷嚷:“臭婆娘,快来杀了我!有本事杀了我!”
金柔强撑着走过去,怒道:“你现在求生无门,还这么有精神。告诉我,你们头领叫什么?你们来这里是什么目的?有多少人?”
赵二狗居然还笑得出。
“想得美,才不告诉你。”
唐虎从一旁扑过来,在赵二狗身上摸出匕首,抖抖索索地捅进他腹部:“你这个畜生,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唐虎,先留活口!让我问两句话!”
唐虎像没听见似的,匕首插在赵二狗腹中转了几转,恐怕搅破了肠子,他五官挤成一团,却没吭声。
金柔怕话没问到人就死了,忙说:“告诉我你们的目的,统共来了多少人,我就让你速死。不然,我让他把你的肠子扯出来,绕在你脖子上,再捉来蚂蚁撒上去!”
赵二狗本咬死牙关不说话,瞥见站在金柔身后的唐静彤,惊愕冻结在脸上。
“你!你在这里……”
金柔和唐虎都向唐静彤看去,她满脸不忍,哀求说:“虎子,让他死个痛快吧。”
“姨妈,我们至少要打听清楚什牌庄究竟有多少人……唐虎,你不要感情用事,这个人跑不了,但是那个罪魁祸首还不知道能不能抓住,他的消息对我们很重要!”
唐静彤转向她:“柔儿,别再折磨将死之人了,让他去吧。”
“你知道内情,对不对?姨妈,你认识地上的人,还有塌了一只眼睛的那个人,对不对?出这么大事情,你在隐瞒什么?”
唐静彤捂住脸,手指抠进皮肤中。金柔有她已被逼上绝路的错觉。
“唐虎!杀了他吧!姑姑求你了!”
这一回,金柔没阻止。
唐虎颤抖着,把匕首抽出来,紧握住往赵二狗胸口插。或许是力气不足,或者是对在了肋骨上,没捅进去。
唐静彤已经不忍看,背过身去。
唐虎又试了几次,却都未果,只引得赵二狗抽搐一下。他已生了些惧意,动作愈发拘束。
赵二狗忽地噗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吐沫,落在他脸上。
“蠢物!杀人,也不会……”
唐虎怒号一声,最后一次,匕首终于从肋骨间没入。
赵二狗剧烈地抽搐几分钟,不动了。
唐虎把匕首抽出来,对着金柔怒吼:“还有你!你害死他!”
金柔愣愣站着,明明想反驳,却被胸中的悲戚压得说不出话来。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唐静彤拦住唐虎。
“你发什么疯,虎子!金柔是你表姐!”
唐虎一边哭一边嚎:“若不是你,若不是你……”
“我的确鲁莽了,你若要报仇,我随你。”
“虎子,自家人怎么能自相残杀!快把匕首扔了!”唐静彤在一旁喝道,“若你哥哥曾全力救她,你怎么能违背他遗愿?”
唐虎瞪了金柔好一会儿,终于慢慢松开手。
他颓然跪下,垂首痛哭。
……
李东海一个时辰后带人回来,看起来倒也周身完整。
“那人跑了?你没事吧?”
李东海先对金柔点点头,又摇摇头。看见赵二狗死了,只是说:“有点可惜。”
他带来的人休整片刻,各有几个行长来报告战况。己方死了二十二人,剿杀对方六人,逃了两个。
李东海有条不紊地下令:“伤重的,就地休整。还能动地,跟着我走,兵器都备好,能用的箭都捡回来,等下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行长得令,各自下去安置。
金柔趁他空闲问:“他们的确是石匪?领头的那个男人是小头目?”
“不,据我这多日的观察,他就是杀平山的头目,姓石,名字还不清楚。”
“你们一直跟着他们?我记得你不是城门司马,怎么会跑出来接这种差事?”
李东海看向别处,结结巴巴地说:“有什么稀奇,拿官家的银子,只管听令就是。”
金柔看他脸色,不太相信。
“你和那个少年都是从什牌庄出来的吧,我们还得回去救人,你就不要去了,我拨几个人给你,护送你们进乡里。”
金柔想想这不到一天的时间,就能遇上三拨人,对路途的安全性已经全无信心了。
“不,我们跟你一起吧。”
李东海不解道:“前途凶险,你何必跟着我冒风险。何况我们的行进速度,你未必赶得上。”
“你背我不就行了。”这话没经过大脑,说出来就悔死。
“我倒是想,怕有人嫌我背硬。”
金柔一愣,半天才会过他这话意味缘由,尴尬道:“你嫌我拖后腿就直说好了。”
李东海忙说:“绝无此意。那少年,你姨母、表妹显而易见都受不起奔波,况且我也不知庄里情况,这个险,我不敢冒。你不能再有闪失。”
金柔看见他满目血丝,眼下乌青,估计他也奔波许久,不忍再增加负担。
“好吧,我再听你一回。”
李东海知她仍有犹疑,便宽慰道:“那人被我斜刀从右肩砍到左腰,伤的极重,右臂使剑必定大受影响。他若不逃,一身血污也会引来野兽。”
他顺手替她把垂下的头发撩到耳后,伸手拿汗巾替她擦去脸上污泥。
“别怕,有我呢。”
他语气带着亲昵,动作也很自然,金柔全没不适应,心稍稍安定下来,只觉得这话换了任何一个人说都没他有说服力。
不过前科的阴影还是浮现了。
“谁知你会不会再把我卖了……”
李东海打断她:“那件事是我错了,我会尽力弥补。”他没说抱歉,太轻巧一句话,能有什么用。
金柔仰头望着他,李东海没有回避,表情严肃。
她有一阵恍惚,觉得自己依稀是站在五年前的那个清晨。
她说:“那,我走了。”
而他说:“不,回来。”
等了五年,才听到他明确表态。如果过往的磨难和记忆,也能一并抹去多好。
可惜……
“这话我还是听一半吧,免得又被人卖了还替他数钱呢……”
李东海见金柔不以为然,皱眉急切道:“我发誓,今生今世,再不做对你不利的事。如违此誓,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重誓出口,两人都愣了。
一个是心直口快、急于剖白,一个是猝不及防、错愕不已。
视线相交,隐隐有莫名情愫流动。
金柔不敢再看他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