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乱歌》墨猴

5、第 5 章

　　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能吧。

　　转瞬一年过去，“蒲月榴花红似火”，正是石榴花盛开的好时节。难得的一轮大休沐日里，小校场上平日成群结队习武的人纷纷不见了踪影，着曜武甲的安淼面无表情地坐在小校场土夯的边缘调息，不远处几个与她年纪相仿同样穿着曜武甲的少女则聚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蹴鞠打闹。

　　几个女孩子似乎颇有默契，集体忽视了那个与她们衣着一般无二的同门，安淼只是垂着眼睛打坐，既不言也不语。而在校场后山上，将这一切净收眼底的曹雪阳，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自从安淼入府后，曹雪阳不可谓不尽心。她亦是身世坎坷之人，幼年曾遭逢家破人亡之难，与安淼同病相怜，对这女童着实怜惜。见她自出生以来便随安江国入了军籍，曹雪阳索性便收下安淼的尺籍，将她划归自己名下做了一名羡卒。她怕她人小寂寞，特意寻了手下性子软和的亲兵教习，又编了几个年龄相仿的同袍与她一同习武。安排到这里，曹雪阳才算真正舒了一口气，她自忖再无差错，便安心地重新开始着手整顿积压在手中的军情。

　　心情一舒畅，做事的效率便高。一年内曹雪阳一口气相继为府中解决了数个问题，她本忠心向府，所做之活扫尾时又须得细致才好，忙起来时一连数日只吃一食也是有的。这一年内安淼也曾寻她几次，开始见她不得闲时还会在她营房外等等，后来便只有亲兵捎来的几句话。曹雪阳罕见地得了空时也会去寻她，可见着人时却总见安淼独自一人于人群外捧着一碗饭菜默默咀嚼，抑或在难得的休沐日里在将军冢外发呆。

　　安淼如此孤僻，曹雪阳渐觉不妥，但她又着实无法分心去照顾她，只得偶尔在见面时匆匆提点对方几句，见安淼沉默点头时她便暂且安下心，可疑虑与不安却仿佛于心中扎了根，如何都挥之不去。直到孟冬为一件计划收官，亲兵将“八字过硬之人克父克母”一类奇怪的流言当笑话传给她解乏时她才猛然一惊。

　　那一日她去寻了安淼，那个长开了些的女孩子一如今日般孤独地坐在小校场上，她的同门们则抱团站在一边叽叽喳喳地窃窃私语，时不时还故意偷瞥一眼。而那个孩子只是垂着头抿住了唇，眼神里的冷漠与憎恶瞬间寒了曹雪阳的心，也将她欲要上前的脚步硬生生冻停了下来。

　　“碰！”

　　女孩子打闹着，鞠圆在手的那个女孩平日里便是个活泼的，她有意显摆身段，结果一不小心抬脚时的力道便大了，皮球晃过原应接住的女孩，直直将围观的安淼砸倒在地。

　　几个女孩互相看了一眼，又看着挣扎起身的安淼，互相推推搡搡都不想第一个上前道歉。

　　那抬脚的女童名唤杜凤，父亲在曹雪阳帐下供职，自小为独女的她被溺爱己身的爹娘宠成了祖宗，许是被戳地烦了，她猛地一挥手甩开戳她女孩子的手臂，还顺道嘀咕了一句：“踢了又怎样？那疯婆子的孩子定是个煞星呢，为什么要对克死亲爹的煞星道歉……”

　　这话间侮辱人的意思真是再明显不过，小校场的气氛一下变僵了，曹雪阳心中一紧，连忙下坡向这边走。安淼沉默地握着手中之鞠，抬着眼睛看着那几个不敢看她的女孩，她忽地将球狠狠扔向校场外，皮球咕噜噜滚向饮马川，趁几个女孩惊叫着去捡时她如同小牛犊一般冲进了人群，目标直指杜凤。

　　“呯！”的一声，毫无防备的杜凤被安淼撞到在地，两个女孩滚作一团。身上传来的痛楚让杜凤怒不可遏，她尖叫着抓挠安淼，小腿一踢一抽地想将身上压着的人晃下来。安淼丝毫不顾身下人四处抓挠的利爪，她只是用手环住杜凤细弱的脖颈，然后猛地加大了力道。

　　杜凤开始挣扎地还挺有劲，可渐渐面皮开始紫胀，手也半摇不举将坠未坠。眼看安淼手越收越紧，几个围观的女孩虽畏缩不前，却也再忍不住尖叫起来：

　　“杀人啦！”

　　“救命、救命呀！”

　　“安淼你快住手！”

　　安淼丝毫听不进周围地嘈杂，她只是望着身下出气多过进气的女孩，一言不发地继续掐着。一股大力忽地自上而下将她撕膏药般拖离已经开始抽搐的杜凤，紧接着头顶上响起了温铎愤怒的咆哮：“你阿爹为天策府捐躯，你却与同门意气之争不说，还下此狠手！”

　　“……她骂我爹娘，唤我煞星。”安淼轻声开口。

　　“？”温铎只是前往演武场途经此地时看到此景，完全不知道事情缘由的他闻言一怔，幸而匆匆赶来的曹雪阳开口打破僵局道：“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她送到医帐去？”几个女孩子这才如梦初醒，忙忙抬着昏迷不醒的杜凤离开了。看着在温铎手肘间依旧不忘挣扎的安淼，她上前几步，将手放在了女孩的顶心，轻轻摩挲了几下，无声地叹了口气。

　　“……曹阿姊，我不明白。”安淼直勾勾地看着曹雪阳，“大统领说我阿爹是英雄，可她们为什么会这样对我阿娘、这样对我？”

　　曹雪阳垂下双眸避开安淼的眼睛：“温副将，先放开她。”

　　手肘的桎梏打开了，安淼一骨碌瘫坐在地上，浑身一阵发抖后，眼睛里渐渐泛起了泪光。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刚才一时气血上涌下了重手，此时也不由地后怕起来。曹雪阳沉默地看了看有些出神的温铎，微微抿住了双唇。

　　人心一事，最是诡谲难测，谁说孩子单纯？却不知最为残忍的也是这孩子气的单纯。

　　欺软怕硬是人的天性，如果安淼开始时反弹剧烈她们或许还不敢如此过分，可见过今天这一幕，曹雪阳隐隐感觉到，安淼之事已然脱离了她的掌控范围。若将她继续留在自己帐下，更严重的事情也有可能发生。可急智如她，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解决方法。

　　正愁思不解间，温铎已经上前了一步，伸出手拉起女孩的手臂，上下摸按了一番后突兀开口道：“这个孩子骨像不错，加以磨练定可成器，放在曹将军那里……似乎有些可惜了。”

　　曹雪阳一愣，待缓过神来后神色渐渐凝重起来：“温副将的意思是？”

　　“温某不才，但自问教习她武艺还是不成问题的。”温铎浅浅勾起嘴角，面上的伤疤随着这个细小的动作扭动了几下，又归复平静。

　　曹雪阳麾下多为女子，与男子相比女子体力素质便略逊一筹。是以士卒大多精于谋报暗战、潜伏刺杀之术，于天策正统枪术武艺一面则不免偏于薄弱。

　　天策心法极刚极阳，悍烈非常，于阴柔的女性修习本便多有违和，如果说傲血一脉女子或还有成，可铁牢律一脉可达到第九重境界的女子自天策府开府以来还从未有过。体质、根骨、意志……天策军中女子虽说是不让须眉，限于天生资质，在天策军中武学造诣总是不及同修此道的男性同门。曾今更有那强行修习的女子，最后落了个毁去根本一辈子再也无法摸枪的下场。

　　曹雪阳虽说对温铎为人处世颇为无奈，但对其武艺成就却是心服口服。此番听得温铎的话，她心中真可谓是诸般滋味交杂。略定了定神，她委婉道：“安淼这孩子如果真如温副将所言资质上佳，曹某这里再做挽留却是屈才了。可……副将所修习的枪术武学一道修习起来颇为坎坷，曹某担心……”

　　担心什么，不言而喻。

　　温铎听了此话，神情微哂：“宣威将军自是心思细腻。老实说了吧，依温某观之，她骨相颇为沉稳坚实，经脉此时虽弱，却有一股沉郁勃发的后劲。如果心性坚毅又肯吃苦，修习我天策枪法武艺后成就则不可限量。”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手中目不转睛望着自己的小女孩，“而能做决定的，是你自己。”

　　“安淼，仔细听我接下来的话。”单膝蹲于这个小女孩面前，温铎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一字一顿道：“如果你随我修习武艺并有所成，你会有绝对的实力让那些嘲笑你欺辱你的人闭嘴，今天这种处境将永远不会发生。但这条路对于女子而言异常艰苛。温某现在郑重地问你，愿意拜入天策府尉迟营随某学武吗？”

　　抬眼望了望眼神复杂的曹雪阳，又看了看表情庄重的温铎，安淼垂下了目光——如果随着他习武能拥有让人畏惧不敢轻易欺辱自己的实力……

　　“阿淼慎…”

　　“我答应你。”

　　打断了曹雪阳未出口的话语，安淼双膝跪地，干脆地给温铎磕了三个响头：“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温铎搀起她，扭头看着曹雪阳，“宣威将军，放人吧。”

　　曹雪阳微微张口，到底也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掩盖住眼中的担心与黯然，她缓缓道：“既然是阿淼自己的选择，曹某便不多说了。但阿淼请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你想回来了，曹姊姊这里永远都有你的一席之地。”

　　“……谢谢曹姊姊。”

　　听得曹雪阳一番话，安淼转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永远不会忘记在阿娘被接走后，这位亦姊亦母的大姊姊受了自己的誓言将自己收入府中；但她也不会忘记当听到那些或刻薄或尖酸的议论、被同门或明或暗地排挤时，这位女将军永远匆匆地背影。

　　“真的……谢谢你。”安淼蓦地上前用力拥抱了一下她，而后头也不回，小跑跟上了已经离开的温铎。

　　曹雪阳放下意欲回抱的手臂，看着安淼离开的身影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声喃喃道：“你谢我一声阿姊，我便…再帮你一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