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乱歌》墨猴

4、第 4 章

　　在北邙山腰天策眷属宅营区的东北角，低矮的土坯围墙环着一座小小庭院，依着此间主人的品级建有三间堂舍一间门屋。紧闭的门扉侧，竹片上刻的“安宅”二字已模糊不清。

　　安江国身死，受封了正九品仁勇校尉的光荣也无法掩盖家道衰败的事实。如今，原本整洁的庭院内杂草疯长，院内所栽的两株柳树落了一地残叶，空荡的门屋大敞，三只板足案与几只蒲团四处散落，屋内坐北长桌上供奉着安江国的灵位，铜制香炉内一线香气袅袅上天，炉体擦的光亮，供桌上却积了不少灰尘。

　　临近晡时，安家庭院静的不像话，在四遭邻居炊烟袅袅人声喧嚣里倍显凄凉。又得片刻，灶间在“吱呀——”一声轻响后被推开了门，着一身素白衫子的瘦小身躯倒着身慢慢地小心退出来。她走几步后进了门屋，拉过一只板足案，将手中食托放在上面，用麻布垫着砂锅小心地将其中煎好的药汤倒进碗里。做完这一切，方抹了抹额头的汗水扬声道：“阿娘，药汤煎好了。”

　　堂屋内先是传来一阵响动，动静停时门方开了，挂着孝衣瘦骨嶙峋，神情有些呆滞的安王氏一步一拖地走了进来。安淼一见她忙忙上前扶住，搀着她坐在蒲团上，又一勺勺将药汤喂她喝下。安王氏嘴唇哆嗦，喝一口可以漏下大半汤水，有时还会“呵呵”疯笑着将汤水吐出去，安淼也不焦躁，她攥着衣袖，一次次不厌其烦地为母亲擦净了下颌。

　　一碗饮尽后安淼收拾碗勺出了门，一会又端了食托进来。托上两碗稀粥与一小碟腌菜先放在母亲面前，一枚水煮过的鸡子则被细细剥去皮后掰开，大半蛋白与一整个蛋黄扔进了母亲的粥中捣碎。安淼一勺一勺慢慢将加了鸡子的粥喂给自己的母亲，待她吃饱后方就着粥水腌菜珍惜地吃下余下的一点蛋白。

　　夜幕降临，安淼掌上灯，先服侍安王氏在堂屋里睡下，接着去灶间清洗碗筷，浆洗几日积下来的衣物，又将明日需要煎煮的那份药草提前分好。做完这一切后她稍作歇息，便取下系在柳树上的木枪在庭院内舞起一套梅花枪法。

　　舞了几遍，屋内蓦地传来一阵女人凄厉的尖叫声，安淼想起邻里厌恶的眼神时抿了抿唇，忙忙重新系好木枪重新进了屋。她安抚神志不清的母亲喝几口水，见她浑浑噩噩又睡过去，方轻轻叹息，为她掖了掖被角，掩上门后安静地退了出去。

　　夜色已深，安家门屋内一灯如豆。安淼掩好门，取下悬在门后的布袋，将其间物什尽数倒在板足案上。她一连数了两遍，见怎么数都只有不足半贯钱，不由得托腮蹙眉愁思。

　　时将近夏，安江国只停灵七日便下葬了。安王氏于那日后，身体与精神每况愈下。医正司马遁问诊后蹙眉叹息，直言从未见过此类病症，学识有限不敢耽搁病人，只开了几幅安神的药方了事。

　　安江国下葬花销有天策府负担，安王氏的病却只得安家自己力抗，军中士卒本便少饷，安江国生前好友与一众邻里的捐赠于安家只是杯水车薪而已。安神药方多用五味子金银花等贵重药材配成，天策府内进的不多，尽数为安淼打包回家后熬了近一月也快用光了。

　　更雪上加霜的是，复诊时司马遁发现安王氏有了孕信。他本建议将这尚不足月的胎儿打掉，在安王氏的泪水与安淼的哀求下，司马遁无奈地调整了安王氏的药方，在原有的安神方子上又加了些强体安胎的草药。这一来二去，费用更多了不止一半。如今一日所熬的草药钱可抵曾经一家人十日的伙食，左邻右舍及安江国曾经友人的施舍全填进去还不够。眼见得一钱三个为母亲补身子的鸡子都将不能支撑，虽尚余安江国一笔抚恤未动，安家也快坐吃山空了。

　　要不……便按那道人的意思，将阿娘接回华山吧？安淼推开钱串，伸手挑了挑灯芯。草茎上顶着的小小火花跳动几下，明亮了些许。

　　安王氏的癔症时好时坏，于每日夜间发作的最为厉害，邻居们虽说能体谅安家之苦，却也着实不堪其扰，在她闹了多次后眼神也渐渐不对劲起来，又过数日，连平日里愿来帮忙的几人也绝了踪影。安淼不忍将母亲拴缚，只能对邻人愈发冷漠厌恶的神情努力做到视而不见。她本快要灰心，却不料事情又有了转机：

　　原是前些日子打华山寻来了个道士，那日安淼搀扶着安王氏出来晒太阳时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安家门前，望着安王氏的眼神中满是惊愕。

　　安淼接了信件，方知他原是安王氏尚在纯阳时同宗的内门师兄。那位曾道长接了曹雪阳的传书，此次过来便是为了将已经疯癫的师妹接上山好好调养。

　　“华山虽冷，却有灵虚宗长坐镇，阿敏回去后贫道与静虚宗人自会尽力照看。至于安校尉的遗腹子，贫道也会悉心照顾。……我曾世灵在此向三清上人与天策府遗孤安淼立下此誓，如有违背，道心泯灭！”

　　她回想着那一日道人掷地有声的誓言，又看了看虚掩的堂舍，微微叹息，暗暗下定了决心。

　　熬过漫长的一夜，第二日，安淼便拾掇了一口装有安江国抚恤与家中所有值钱物什的小箱子，去明月圃寻了借住的曾世灵。第三日，便有一辆马车静悄悄地驶出了天策府。而到了第四日，安淼手攥父亲遗下的银质小刀，背着父亲送的枪去找了曹雪阳。一日交谈后，在那日夕阳的映照之下，安淼整肃衣衫，屈膝跪在了凌烟阁前。而曹雪阳持枪正立在她的面前，两个亲兵一人捧着曜武甲，一人手奉镶嵌着“天”字的头带静静立在曹雪阳身后。

　　“安淼，”曹雪阳严肃道，“我天策府将士素有‘东都之狼’的称号，以长❀枪之利刃我大唐河山，天策枪法之精妙亦是天下闻名。枪者，本为杀戮之器也，然我天策将士向来训练有素，兵法有云：‘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我天策内功亦是可攻可守，他日你若杀得上杀场，当会领会其中深意。你若成为我天策正式弟子，我自会传你功夫，但八字切不可忘：‘苟利国家，不求富贵’。我来问你！你愿意将这句话刻在心底，从此成为我“东都之狼”天策府的正式弟子吗？”

　　“曹将军放心，安淼……终身不忘！”

　　“长河落日东都城，铁马戎边将军坟。尽诛宵小天策义，长❀枪独守大唐魂。从此刻起，你便是我大唐天策府正式弟子！希望你以后能坚守今日之言，不畏强敌，捍卫我大唐！”

　　凌烟阁前颇有些将士往来，他们并不上前，只是远远遥望着那个一脸凝重跪在地上的女童，一如自己当年般，用坚定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对着曹雪阳与整个天策府宣誓：

　　“长河落日东都城，铁马戎边将军坟。尽诛宵小天策义，长❀枪独守大唐魂！苟利国家，不求富贵！安淼谨遵军令，必不违也！”

　　曹雪阳微微颔首，亲自上前将发带束上安淼的额头。她伸手搀起安淼，低声道：“即日起便来阿姊的营内吧。”

　　安淼微微红了眼圈，悄声哽咽道：“是。”

　　曹雪阳将甲胄披在她的身上，见状伸手为她抹了抹眼睛，轻轻拍了拍她道：“想哭就哭吧。”

　　“……”

　　曹雪阳呼出一口气，自伸了手臂揽住安淼。安淼一个激灵，犹豫地伸出手环住曹雪阳，小心将头埋入对方怀中。曹雪阳耐心地等待着，过了一会，便有一线细细地哭泣声钻出她的怀抱。曹雪阳用带护甲的手缓缓安抚安淼耸动的肩头，她压下头，将嘴唇贴着安淼的头顶小声喃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阿淼……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