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乱歌》墨猴

3、第 3 章

　　“人怎么样了！”

　　帷帐自外被大力撩开，一个面容冷峻的高大银甲男子与一英气女将率着几名亲兵大步跨入。原本安静的帐子里几个外候医正与小兵齐刷刷行礼道：“见过总教头，见过宣威将军！”

　　“且不行虚礼，人呢？”杨宁皱眉道，一个医正上前几步，声音压得极低：“…回总教头，怕是没救了。”

　　杨宁挥挥手示意闲人回避，方与曹雪阳安静地步入内帐。内帐里，王实在侧躺在一张小榻上，不顾自己裹带下渗血的伤口，满面焦灼地望着另一张小榻，此时有几个医正正围着它忙碌不已。而第三张小榻上枯坐着一个少妇与一稚龄女童。

　　少妇一身月白襦裙上满是血迹，清丽面容清白交加，神情已如同个死物般麻木，只有拥着女童不住颤抖的手指才让人感受到了她的活气。女童神情惶恐不安，不住声地叫着“爹爹”，见杨宁与曹雪阳来也只是垂首扫了一眼，而后便将目光凝在帐中心的小榻上，眼神里满是期盼。

　　“节哀顺变。”为首的医正又把了一次脉，确认再感不到一丝脉息后轻轻叹了口气，开始一根根撤去安江国尸首上的银针，小女孩哽咽了一声，而安大娘子安王氏的面色则瞬间灰暗下来。她忽地推开女儿似是要起身查看夫君的尸首，人刚起来，未行得一步便一骨碌倒在了地上。

　　“阿娘！”“安大娘子！”女童吓地一噎，曹雪阳箭步抢上，小心地将安王氏扶到了小榻上躺下。小女孩呆愣愣看着晕厥的母亲，猛地大哭起来：“呜哇哇，爹爹娘亲呀！阿淼好怕啊！”

　　女童凄惨的哭声响彻整个内帐，杨宁与几个医正神情黯然，曹雪阳走上前去，坐在安淼身旁小心地拥住了她悄声安慰起来。

　　王实在早红了眼圈，这个坚毅汉子被刑求时没掉一滴眼泪，此时却在粗声哽咽：“若不是为了救我…若不是为了救我…”他粗鲁地狠擦了一把眼睛，“杨教头…曹将军…”

　　“…此事责不在你，温副将人呢？”杨宁沉默半晌方开口。

　　“温三在此！”一声破空声响，内帐帘幕忽地被一个圆滚滚的玩意冲开。那玩意黑乎乎的，撞到地上又弹了几次方止了去势，它空旋几周后终于正面朝上，只见得淋漓血迹下，青白面孔上凝固着最后的惊恐—— 一个人头！

　　“温铎！”杨宁神情一凝，显然怒不可遏了，厉声大喝起来。内帐再次被掀开了，渐渐止住哭泣的安淼悄悄抬头，好奇地打量着来人：一身火红的内衫，一袭银色的盔甲，身材高大健硕，年轻的面庞英武而有力，唯有一道横过右眼的伤疤有碍观瞻。似是感觉到安淼的眼神，那人桀骜不驯的神色一转，冲小女孩猛地一呲牙，见安淼吓地躲进曹雪阳怀里时他微微勾起嘴角，神情里有一丝不屑。

　　“你这浑人居然杀了陈天洪！”杨宁几乎咬碎钢牙，指向温铎的右手气地不住颤抖。

　　“…杀了便杀了，一条阉权走狗而已，温三倒还不像教头那般害怕。”温铎轻笑一声，懒懒抱住手臂。

　　“竟敢顶撞总教头！”到底年轻气盛，王实在忍不住开口发难。谁知温铎横他一眼，竟垂下眸子笑了起来。“…你笑什么？”王实在咬住后槽牙，温铎转开目光不去看他：“我笑懦夫而已。可叹啊！安校尉也是曾南征过的勇士，他怕也料不到自个以命相救的竟是如此怂蛋！”

　　“你这…”“退下！”杨宁伸手拦住王实在挥向温铎的拳头。他蹙眉上下打量了温铎一番，对方满不在乎地任他用眼刀扫着，气氛一时无比僵持。

　　“温副将，哥舒公子如今客居府中，他似乎是与你一同去的，人呢？”一道清朗的女声打破了僵局，曹雪阳抬起眼睛望向温铎，神情平静。温铎抿抿唇，到底还是没有继续沉默：“…回宣威将军，哥舒他在帐子外面候着。”

　　“明明知道此番任务之重，却还意气之争…曹某不才，却想知道温副将年纪轻轻到底是怎么服众的？”曹雪阳见温铎略微服软，语气立即森冷许多。温铎扫了一眼曹雪阳怀中的安淼，轻声道：“那便由着神策军在天策的地界胡乱虐杀同门？尚不算此事，这又是第几出了？温三入府二十载，还从不知道有仇不报这个规矩。”

　　“…那么你便忍心让大都统在朝廷上更难立足？让天策府的地位更加岌岌可危？副将若真重情重义，怎不能忍过这一时呢？你可知你这番举措可能将大都统的努力毁于一旦？”杨宁叹了口气，“眼见同门被杀，难道我们不伤心愤怒、大统领真是铁石心肠吗？大人他有自己的计划与顾虑……温三，你太冲动！”

　　“…末将知罪。”温铎神色晦暗不明，挣扎许久，终究还是认了错。微微低头，他干脆地单膝跪倒在地。杨宁与曹雪阳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无奈。到底还是曹雪阳先开了口：“唉，温三这冲倔脾气又不是一日两日…事已至此，到底也是为了给安校尉报仇雪恨，曹某没什么可指摘的。”

　　“军法无情，依然得罚。尉迟营副将温铎，因逞私勇按天策军律罚军棍五十，念其行出有因，减罚二十并罚俸三月，自己下去领吧！”杨宁想想李承恩将在朝中的为难，皱皱眉，还是下令严罚。唯这减去的二十军棍…姑且算是给尉迟将军的情面了。

　　温铎眼中的懊恼一闪而过，利落地接了命令后转身离帐，帐中几人神情复杂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都没有吭声。被旁人忽视许久的安王氏蓦地“嘤咛”一声，悠悠转醒。

　　“安夫人。”曹雪阳忙上前欲扶起她，安王氏却浑浑噩噩地挥开了曹雪阳的手，女儿安淼上前几步，小心地去扯她衣袖的手指也被扫开。见得她木着脸跪倒在安江国尸首前方，闭着眼默不作声，安淼瘫地捂住脸啜泣起来。曹雪阳与杨宁再次对视，不约而同地轻轻叹气。唯有王实在表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神情挣扎不已。良久，他垂着头掀起了帐幕，默默离去了。

　　神策营地内此时亦是乱作一团。

　　神策军五行营于北邙山驻扎的日子已久，早已习惯了天策军对己的诸多忍让，骄横之心渐起自是不可免除之事。

　　此次挑衅五行营本以为天策亦会忍下，可谁知终日打雁竟会一朝失手，更不料会有如此之大的损失！丢失了宁王重要信物不说，还被个疯狗崽子纵马一刀剜去金字营营长的脑袋，连那天策斥候的尸首亦被抢走。

　　如今面对这一地的鲜血尸体，火字营长黄锦寿抱着好友没了首级的身子，恨的是眼圈通红咬碎了一口牙！亲兵们抹着眼泪与同袍收拾打扫这片狼藉之地，没有一人敢与沉默的指挥官搭话。

　　“拿纸笔来！”沉默半晌后，黄锦寿蓦地发出一声尖锐地怒嚎，“我这便修书与陈大人，这事儿咱定与那天策疯狗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