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眼盈盈处》月华如水

53、番外 天德皇帝

　　我觉得，今生一大幸事，我生在皇家；一大不幸事，亦是生在皇家。
　　生在皇家，自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金玉满堂又算得了什么，随处都是。只是，我不能去奢望什么感情，这个念头，自从我懂事的时候，就一清二楚了。至于我什么时候开始懂事？我想，应该是我一岁多的时候，母妃当着我的面，为了一个薄瓷的茶盏，赐死了那个我很喜欢的宫女开始。
　　我从小就知道，一切都要以实力来说话，只有实力，才能换来更多的权势。光凭我的皇子身份，可以做很多事情，但是，也很有可能自身难保，一不小心，就送掉自己的性命。
　　我，还不想死。
　　因此，我很努力地学习，学会隐忍，学会恭谦，也学会了结党营私。笑话，如果没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没有自己的资金，想要成就大事？别天真了！
　　我没有让自己有天真的机会，也没有这种幻想，因此，我成功了。
　　当我坐北朝南，君临天下，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在一旁觑着我的脸色行事时，真是一大快事，我之前的牺牲，都有了回报。
　　高处不胜寒。我已在最高处，其他一切，都已匍匐在我的脚下。就连我的母妃，现今的皇太后，也不敢逆我锋芒。可就是寂寞，无休无止的寂寞，我有很多事情，很多话，想找个人倾诉，只要让我说出来就行，憋在心里，实在是太难受了。
　　那时候，我大婚不久，玉人在侧，我以为，她会是我的良伴。我试着和她一起，做一对平凡人家的夫妻，那时候，每每完成政事，我很愿意到坤宁宫去，聊聊天、说说话，甚至，只要听她为我抚上一曲，我也心满意足。
　　她有了身孕，我当然很高兴，嫡皇子，我和她的儿子，我充满了期待。
　　是怀孕的不适让她渐渐失误么？我渐渐发现了事情并不象我希望的那么美好。她居然仗着我的宠爱，让我为她的父亲兄弟加官进爵，这也就算了，只要他的能力足够，任用外戚虽说不妥，但他们在我手上，又能翻出什么样的筋斗？
　　她同时也在宫廷里重用刑法，被她杖杀的美女，怕是可以填平春深轩前的流花湖了吧。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不可能因为妻子的不适而禁欲，要知道，后宫里形形色色的美女，都是为取悦我一个人而来的，我没有必要太过冷落她们，而这，竟成了她暴跳如雷的理由，当然，她不敢在我面前表达出来，只是在我身后用棒子说话了。
　　那张玉颜，在我的眼里逐渐狰狞。
　　我没有必要为了几个美人废后，美人，实在是太多了，少了几个，很快又会有人送进来，而废后，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她，还怀孕呢。
　　我只是告诉她，怀孕期间，不要太辛苦了，所以，后宫的事情，就无须她操劳了，我让太后帮着做做。她惊惶地看着我，拉着我的衣袖哀哀哭泣。我只是静静地抽出自己的袖子，叫过宫人伺候好她，就回宫更衣去了，我不喜欢湿乎乎的衣服。
　　孩子，终于生出来了。虽是我的二儿子，不过之前我对这个孩子的期望值太大，而这个孩子，偏偏聪明伶俐、玉雪可爱，我很喜欢他，我需要一个良好的继承人，不是么？
　　我依然在政事之后到坤宁宫去，为了那个孩子，我的孩子。为了他，我没有动周家，尽管漠视皇后旁敲侧击、吞吞吐吐地表白，她早已康复……
　　重新执掌六宫？算了吧，我虽不心疼那些美人，可也要替孩子积点德吧，她知道我为什么给这个孩子起名叫做元德么？
　　孩子，终于没有保住，死在他三岁的时候，就在他母亲的身边。我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对于这个孩子，我倾注了不少心力，可是我也很清楚宫廷的潜规则，我给了这个孩子太多的关爱，就是这个害了他，我一心想找寻自己的乐园，却忘了，这宫廷之中，哪有什么乐园！
　　可是，当那个女人不顾皇后威仪，披头散发地冲进御书房时，我的心头泛起了深深的无力感。长期以来，我们之间的感情，一直靠那个小家伙维系着，如今，他不在了，而我，却不能忘记他的母后，在我眼皮底下做的一系列小动作，她忘了我的长子元坤的腿是怎么断的吗？如果，我无能，我该是对天号哭：天谴啊！
　　行，你要追查，首先当然就是坤宁宫，有人服毒自尽又怎样，我爱子之死，又怎么是几个人的死可以解决问题的？就让坤宁宫陪葬吧！除了皇后，其他人全部送入刑部，我要一个说法。
　　说法还没有呈上来，我听说她病了，病得很重，很好，在恩断义绝之后，这是最好的结局了，不是么？因为面子，我依然发出皇榜，当然，我不希望有人应征，也确实杀了几位，而大部分医者，还不算太傻，在保命与富贵之间，他们选择了前者。
　　只是她的死，对周家必是不小的打击，周家不能袖手旁观，因此，他们请动一位姓解的神医，居然保住了皇后的性命。
　　算她不傻，保住性命以后，安分了不少，那么，我不介意让她占着皇后这个位置，反正，后宫要有一个“六宫之主”，让她做吧，我要看看，大病之后，她还能怎么折腾？
　　分散了太后手中的权势，太后显然有几分不满，权势啊，真是让人欲罢不能。而我要的，只是她们互相制衡时，显现出来的宫廷中的平和。这时，那些无品无位的宫人，才能有一个生存空间，我不想看见一个修罗场。
　　应该夸她争气，居然又生了一个儿子，我给他起名为元慎。我已经有了四个儿子，在今后日子里，我相信还会有更多，继承人，应该是不成问题了。
　　观察了几年，我不得不悲哀地说，不知是我自己余情未了，抑或是皇后命好，几个皇子中，元慎确是个不错的孩子。我不能再重蹈旧辙，我的继承人，最好也不要重犯我的错了。
　　元慎比我幸运，他拥有完整的母爱，皇后由于爱子而做的一些事情，我视若无睹，生在宫廷本就是一分不幸，我不想我的孩子过早体会其中的辛酸。
　　我错了，生在宫廷，如果不早早适应它，怎么活下去呢？元慎显然适应良好，小小年纪，就知道要和太后搞好关系，知道怎么去培植自己的势力。
　　太后，自然也不是毫无目的的，在父皇多年的打压下，顾家早已一撅不振，最合适的办法，莫过于由顾氏再挑一个皇后出来。
　　顾氏三位公子，大公子贪图享乐、自私愚蠢、鼠肚鸡肠，二公子狡诈不仁，粗俗鄙陋，三公子颇有才情，也是顾氏三公子中，我唯一看得顺眼的，只是有魏晋遗风，无意出仕，虽在靖边候的重压之下，还只愿出任一个闲职，顾老头，怕是气得不轻吧，呵呵。
　　只是，连我都该佩服的，顾老头居然布下这么一着好棋。昔日，顾老头亲上罗侍郎府上求亲时，我还以为是顾老头想要发展他的政治联盟，因此，礼部虽早已在罗建文管辖之下，他却始终只是一个侍郎；虽然这两个亲家显是不热络，我却不得不防患于未燃。
　　这门亲事实在是坎坷，直到多年后，我在后宫见到了那位因了这桩婚姻而出世那位小姐，我才恍然这桩婚事在顾老头眼中的意义。
　　美女随处可见，出生世家的美女就少了，而出生世家又温婉平和、进退有度的美女，则是少之又少。如我没有记错，她，该是罗侍郎亲自调教出来的。
　　元慎，我这个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儿子，居然与她一见如故。太后甚是欣慰，皇后很快为她儿子引见了周氏的美女周若薇——京城第一美女，说实话，我觉得这一局，顾氏占了上风。庶出到底是庶出，周若薇太争强好胜了，言语不落下风，元慎不会喜欢的，事实证明，我们父子的眼光，颇为一致。
　　我询问过几次查看他俩情形的探子，都回说“两小无猜”，好，好得很！我乐见其成，为君者，不止要有虎的凶猛、狐之狡诈，更要有足够的判断及取舍，这位小姐据我看来并无不妥，只是，她先天不足——顾氏，毕竟是她的娘家，一个濒临穷途末路而不自知的娘家。
　　因此，我放任元慎与这位小姐之间的交往，甚至，还赏赐一些物品，以示我对这位小姐的赏识。当顾氏在元凯和元慎之间犹豫时，我不客气地给了元凯一击，让顾氏稳住立场。至于义诚山庄的“选妃”，纯粹是个游戏，人选，早就定好了。另一位小姐，看上的是她的安分守己。
　　果然，这位小姐没有让我失望，但元慎，居然不顾场合地表露对她情绪，我相信，衣服，是元慎备下的。接踵而至的惊奇，是顾小姐要的那份恩旨，她已经看出顾氏的没落？我有点不信，但是，这份恩旨，只是给了罗侍郎府上一个免受顾氏拖累的机会，用得上，抑或是用不上，那就不是他们说了算，要就要吧，罗氏父子俩，我还是比较喜欢的。
　　我可以想见周氏的气愤，却没有想到顾氏更有趣，居然马上就让她身中剧毒，命悬一线。皇后马上要求更换人选，撤了敕封，她的爱子坚决反对，看着母子俩为她而大动干戈，我真是有了偷笑的冲动。终于，他们母子俩各退一步，不撤敕封，但是元慎得马上娶进周若薇作为侧妃。
　　自古红颜多薄命，现在就等着看她什么时候咽气了。没有料到，她已经时日无多，却仍想去忻州探父，探父是假，不想死在京城，让人看笑话才是真的吧。理由冠冕堂皇，没有人可以驳斥，那就去吧。元慎，有如此前情，以后再要一段如斯情感，应是不易了。
　　我开始理解父皇昔日对顾府的打压了，若不是把顾老头的几个兄弟从军的从军，谪贬的谪贬，若不是命大，怕是顾老头都已不在人世。周氏，现今我该对周氏下手了吧。既要不影响元慎的实力，又要伤及周氏，真是不容易。
　　是不是元慎的成长，让我觉得一块大石坠地，而轻忽了自己，我病了。我知道几个儿子都不会闲着，不碍事，我本就没有指望皇室中可以做到兄友弟恭，夺嫡，这是必经阶段，你们玩去吧，我都看着呢，只要握紧了兵权，谁能翻了天去？
　　《无为天下》的面世，我必须要有所举动，既使是在病中。让我踌躇的是，一来必须要有个绝对亲信私下行事，不论真假，毁了此书；二来，此人不仅为官清正，还须得智勇双全。书在祁州，又在江湖人手中，听说此人颇有几分本事，要拿来，怕不容易啊。我居然一下就想到罗思琦，以探亲名义前往，再好不过了，当然，我另外还派了一队人马暗中前往，相互配合吧。
　　纵是如此，罗思琦一到祁州就中了毒，我有几分切齿，祁州的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局面已经脱离掌控。但是《无为天下》涉及百官行止，已危及朝纲，断断不能落入有心人手中。揽月山庄算是聪明，没有开箱就直接封入石棺中，再以阵法隔开，大家都能看见，大家都不易取走，换一个人，怕有更多纷争。
　　元慎突然入宫见我，说是已和揽月山庄达成共识，山庄对此书视同毒物，只要元慎亲临，就答应拱手送上。
　　我不相信，此时正是奇货可居的时候，和元慎达成共识应是不假，只是元慎答应了什么条件呢？而且，这事为朕分忧，造福社稷，居功至伟，元慎居然毫无喜色，他已经过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年纪么？唉，不管这么多了，当务之急，先毁了这书吧。
　　我给了他一道密旨，让他到祁州后可以如朕亲临，便宜行事。
　　看着他离开，我有几分唏嘘，为君者，不为情所困，方能公正清明，我等生在皇室，有的是美人相伴，往昔，就无须苦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