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害》lodeleo

2、第 2 章

　　日金花是很娇贵的花朵。

　　一共是12枚花瓣，六开六闭，翠色逼人，方才是日金。
　　多一瓣少一瓣都是次品。而造成次品的外界因素却很多。风吹过盛，日照不足，灌溉缺调，土质杂色，甚至异味都会曲扭日金今后的长势。所以哈赤国3千顷花田，只为皇室供养出几盆绝色日金。

　　正因为如此珍贵，所以哈赤轻易不会出手赠与他国。一是内部消化尚不充足，二是怕别国留种，日金便不再金贵。其实多虑，纵有花种，如何饲养栽培却叫人头痛，3千花田才出产可怜巴巴的若干朵，恐怕除了花都哈赤，再也没有别国花费如此巨大的财力物力养给。
　　想来当年月国也正处盛世，奢靡辉煌不可一世。哈赤眼见邻国声势浩大来使众多，便花了血本，送上了这样一株奇芭。
　　有史以来第一次见识那么多人，我兴奋得甩开小童从内宫跑到宴客大堂，从宽大的云母屏风后偷偷向外面张望。一大堆珠光宝气的小金山上，仿若蓬莱仙草天香国色直直撞入眼帘。

　　碧色盈盈，半枝莲。一瓣儿羞涩一瓣儿怒，垂影顾自浮。
　　彩石盆中铺着浅浅清泥，大约5寸多的枝干拔水而出，在空中柔婉的卷成S弧度，头顶盏盏透亮绿色小灯笼。花蕊如羞涩处子藏身紧闭的半边，另半边却如同凤凰的羽翼，修长娇嫩的花瓣怒放到末梢竟似水中泛起涟漪，凹凸起伏层层荡漾，阳日之下，竟也真如其名，反射出灼目的碧绿华彩。

　　真得很美。
　　我忘记自己是偷跑来的，竟然就大大方方的跑去站在屋中看了，越看越觉得这花喜人可爱，忍不住要采回去给泷看。
　　一双白净的手就这样拦到我面前。
　　我抬头。
　　时隔多年，我仍然以为自己看到了神仙。

　　我傻傻看着他垂下流发似瀑，用细细长长的羊脂玉手在我的小鼻尖上轻轻一刮，说：“淘气鬼，从哪里来的？”
　　他有一双细细长长的黑瞳。细细长长的浓睫，弯成一抹最绝俗的艳色。

　　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记不清了，只知道脸上发烧的利害，结果他大概从我衣着看出我是个皇子，遣人将我送回宫中。父王正寻我不着，以为被哪国用心良苦之辈捉去，见我手持半朵折下的日金更是雷霆大怒。于是好一顿臭骂又下令中秋期间禁足宫中，以免我再跑出去丢人现眼。关了五日，我就哭闹整整五日。可这次父王铁了心，丝毫不肯松动。等禁令解除，我跑去找神仙，已经是中秋的尾声，各国来使纷纷辞去。原来偌大的宾客庭院空空如也，已是人去楼空。
　　我伤心的坐在门槛。连手里最喜欢的大风筝掉落地上都不知道。瞅瞅身后的大口袋，里面都是我积攒了很久不舍得吃的糖果，有我从其他弟弟妹妹那里哄来的，也有从疼爱我的乳娘那里骗来的，还有乘别人不注意从御膳房偷的。我红着眼眶，剥了一个丢到嘴巴里。原来浓浓的奶香味现在味同嚼蜡。我木纳的上下动着嘴巴，泪水止不住的滴下。
　　我只知道我的神仙走了，回天上去了，这辈子再也看不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门嘎吱响起声音，我几乎是立刻弹跳起来。
　　逆光只见门口白色的一条秀丽人影。是他吗？是他吗？他回来了吗？胸口打鼓般嘭嘭作响，我紧张的攥紧衣袖，好像连呼吸都来不及。
　　越走越近，却是个比我高不了多少的小侍童。

　　不是他。

　　他还是走了。
　　对哦。他是使节嘛。哪有大家都走了，使节还留着的道理。
　　我想骂自己好苯，可是嘴一咧，却是很难听得沙哑声音。好像一直崩着的那根弦断裂开来，我“哇”的一声号啕大哭。
　　看到我忽然在面前涕泪剧下，小侍童被吓傻了。就站在门口听我声嘶力竭的喊破嗓子。

　　“哎呀，这是哪里来的爱哭鬼。”有人笑语盈盈的打断我陶醉的尽情宣泄。
　　我直愣愣的抬起头，连刚刚出口的那声哭喊都来不及收，拖了一个奇怪的尾音，嘎然而止。收起来的时候还打了一个饱嗝。
　　小侍童和他都笑了。
　　都是糖果惹得祸，竟然吃到饱。我尴尬的用被我自己抓得皱起来的袖口擦擦眼角，虽然很丢脸还是舍不得将目光移开他半寸。

　　“啧啧，别这么用力，细皮嫩肉的，都红了。”他走到我旁边低下身，从怀里掏出来一块手绢，在我脸上细细的擦。他靠近我的时候，隐隐有暗香浮动。白衣胜雪，他的肤色却更胜一筹，剔透白皙，好像日金花吸收了太阳所有最美的光华。
　　我乖乖的昂起头让他给我擦。他替我擦干净要收手回去了，我忙一把抓住他的手，轻轻叫他名字：“日晟。”
　　他有些吃惊。“小东西，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满的抱怨：“我叫月麟，不叫小东西。”
　　他更吃了一惊：“那你是月国的大皇子？”
　　我点点头，说：“叫我月麟，日晟。”
　　他却将白袍下摆“刷”一甩就要下跪，“臣哈赤国使臣叩见皇太子殿下。”
　　我忙拦他：“这是干什么呀？你这是干什么呀？”我力气小拉不起他，啪嗒也跪了下来。他哭笑不得，两个人拉扯了半天，可是我犟起来天王老子都不卖面子，于是他只好跟我一起站起来。
　　小侍童帮我整理哭乱衣饰的，他说：“太子殿下，如何一个人逗留此地？”
　　我不喜欢他这样称呼我：“叫我月麟。”他开始不肯，又想起我的牛劲，半晌才终于叫了我名字。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轻轻柔柔的吐出，好像天籁之音，我高兴得在院子里转圈。我感到自己的名字从来没有这么好听过。
　　“日晟，给你……”我转身去找我的大口袋，拖过来，到他脚边，统统送给他。拉过来的时候偷偷瞄了一眼，额……被我吃掉好多……
　　他看我盯着他，好像母后奖赏寝宫里那只乖巧小花猫一样奖赏的拍拍我的脑袋。我一点不放过他脸上表情，见他笑眯了眼，于是巴不得自己也长出一条小尾巴，可以拼命摇啊摇讨他欢心。
　　他说：“想不到你这么漂亮可爱的小东西，竟然是月国的皇太子。”我用哀怨的眼光看他，收起来的红眼眶又要掉泪，他忙说：“月麟。月麟。”于是我满意了。
　　他终于回到正体：“你怎么独自一人来此地？可是上次丢了什么宝贵的东西？”
　　我摇摇头：“我来找你的。你怎么没走？”
　　他笑：“本来是走了。可是赶巧马儿瘸腿摔了车辙。”
　　我心中雀跃：“那你今日可以留下了？”
　　他说：“可惜你们月国的马夫忒敬业，捉摸几下便修好五六分。今天是一定走得了。”
　　心中燃起的希望又被现实无情的扑灭。我对日晟口中的马夫不由报了三分怨气。
　　我说：“日晟，我很喜欢你。你回去以后不能忘了我好吗？”
　　他笑：“一定不会。”
　　仰望他桃夭灼灼的笑容只觉如沐春风。

　　忽然有人喊：“殿下，车备好了。”
　　他轻吐口气，摸摸我头发转身欲离去。
　　我一把拉住他的衣服：“日晟，不要忘记我。”最后几个字竟然带了鼻音。
　　他说：“嗯。”
　　“日晟，我喜欢你。”
　　“我知道，我也喜欢月麟。”
　　“不要喜欢上别人。”
　　他叹了口气：“怎么又哭鼻子了？”
　　我却躲开他伸出的手，连方才扯的死紧的衣料都松开：“日晟，以后我要娶你做太子妃的。你不能嫁给别人。”
　　他的万年笑脸终于有了尴尬的龟裂：“月麟，我是……”
　　眼角崩得生疼，鼻根比吃了芥末还酸胀。我猛地将他一推，飞快的跑开。
　　“你走吧！”
　　没有再回头，我红着鼻头一口气跑到高楼，抱膝坐在最顶尖处，眼睁睁看着他们的马飞扬起黄沙绝尘而去。直到那一大群人变成天边一个小点，最后再也看不到，我才挪动着湿湿咸咸的裤腿，病恹恹的爬下楼。
　　回来后的儿子一反常态安静，除了专找宫里马夫的麻烦，再不整日调皮，竟也有在书房发呆的时候。父王母后大惊失色，旁敲侧击数次却始终无法得功而返。

　　窗台燃着龙蜒香，甜美的熏香在风过时扑堂而入，叫人昏昏欲睡。我本来坐在小孩旁，不知不觉也渐渐倚了下去，神思也有些混乱。
　　当时父王母后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呢？是庆幸大儿子终于懂事还是觉得我被烧坏了脑袋？他们肯定费神猜测良久，也许忐忑不安和欣慰释然并存吧。
　　人真是很奇妙的东西。不过胸口方寸土地，却装得下忠肝义胆权势功名，装得下薄情寡意
　　爱恨痴缠。就算是一个小孩子的心，也可以藏得很深很深。
　　脸颊接触到被面丝缎，情不自禁磨蹭几下。记得这是小时候我最爱的赖床动作。每当东方初露曙光都是皇子们起床洗漱早炼开始一天功课的时辰，侍女们苦苦哀求或者哄骗的软语细声总被我厚厚的被子牢牢搁挡在外。有次二姐正好路过我院子，听到我又再折腾下人，刷的从外面冲进来，揪着我的耳朵把我从被窝里拎出来。我还在睡梦中醉生梦死，暴怒曰：“革老子的！谁给老子使绊子，看大爷的霹雳无敌神龙爪！”
　　神龙爪没使出来，两个耳刮子啪啪甩上来，把大侠我给打醒了。
　　我睁开迷蒙双眼，看到二姐熊熊怒火更上层楼，晓得大事不秒。于是我又被父王罚在祖宗祠堂跪了一天，到晚上膝盖简直都不是自己的。等到第二天灰溜溜的去看，那经常出入市井的小狗洞被严严实实的堵上，连一滴水都透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