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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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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应该可以说是一个革命的专制者,或者是专制的革命家,他几乎废除了所有高登巴姆王朝的恶劣惯例与不良传统,但是唯独除了一件事之外,是他所没有办法改变的,那就是皇帝始终是刺客下手的目标的这个传统。
钟爱历史的杨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天竟来得这么快。
“皇帝遇刺?”当尤利安为他带来皇帝遇刺的消息时,端着红茶杯的魔术师挑了挑眉,续而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开始发表他的见解,“这倒不是什么怪事,从古至今,历朝历代,不论是开国明君还是无道昏君都发生过这种事情,只不过刺客的身份不同罢了。怎么样,陛下现在的情况还好吧?”
杨的口气与其说是寻问,不如说是肯定皇帝的安危并没有受到什么威胁。当然,换个角度想,他的猜测也无不正确,如果莱茵哈特真出了什么意外,这座被临时辟为帝国大本营的饭店也不会如此平静。
“陛下的确没有生命危险,据说刺客在陛下身边的三公尺前,被亲卫队逮捕了,从他身上搜出了陶制的氰酸瓦斯喷剂、以及涂了尼古丁毒剂的竹刀。但是……”微顿了下,尤利安边向茶杯中蓄水边道:“陛下的精神自那之后就不大好,舞天小姐已经去帮陛下检查过了——陛下的身体无恙。不过,之前我遇到她时,她告诉我陛下恐怕是有相当重的心理负担,至于是什么……她不好问,所以也就无从下手。”
“心理负担?”深知舞天飞流医术高超的杨点点头,垂首静看着茶杯中的茶水,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或只是单纯地重复着。
“不会是那名刺客说的什么话踩到他的痛处了吧?”坐在旁边的不良中年一脸不正经的顺口胡说着,只不过,究竟是真的随便乱猜,还是听到过什么风声就不得而知了。
“不太清楚,只是听说那名刺客自称要为威斯塔朗特事件复仇。”微微拧眉,尤利安努力回想着他所听来的消息,并在脑中整理后一一汇报给他最敬爱的提督。
“威斯塔朗特事件?不会是指威斯塔朗特行星上的那场惨剧吧?”不良中年摩挲着下巴语出惊人地言道。
杨抬起头好奇地看向他,“你知道?”由于当时杨正忙于处理同盟内总的政变,所以对于帝国这边发生的并不是十分清楚。威斯塔朗特事件他的确是听说过,除了此事件是发生在莱茵哈特内战期间的一场惨剧外,他更注意的是此事件的影响力,不过,究竟是怎么个来龙去脉他没来得及细问,没过多久也就将之抛到脑后了,毕竟当时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如何解决政变上,之后的注意力则大部分放在如何对付莱茵哈特身上。所以,当先寇布谈到这个事件时,杨的脑海里比一片空白也好不到哪去,只知道这件事对帝国结束内战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至于到底是怎么样的惨烈,他并没有一个形象性的概念。
“略知一二,威斯塔朗特行星上的那场惨剧是由一个名叫布朗胥百克的笨蛋公爵酿成的,行星上二百万名男女老少在一瞬间被热核武器活生生的火化。”不良中年的语气充满了蔑视的味道,神情也像是看到什么令人作呕的东西,特别是在说到“布朗胥百克”几个字时表现得尤为明显。
“热核武器不是自‘十三日战争’后就被禁用了吗?”尤利安的声音微微有些上扬,似乎是不太相信竟有人会蠢得运用这种可以说是自取灭亡的武器,对付一群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而且还是己方的平民百姓。
“所以才说那个公爵是笨蛋,一个可以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的手脚砍断的人当然没有站起来的可能,只是累得二百万人因他而亡还真是不值啊。”不良中年摇摇头,脸上难得出现了一种名叫“怜悯”的表情。
“不过,这跟皇帝有什么关系?”比起杨来,亚麻色头发的少年的记忆力虽然在某些方面上好上许多,但仍很难推断出其中的厉害关系。
“我只知道这个事件发生在皇帝与那个笨蛋公爵的对垒中,至于其他恐怕就要问皇帝自己了。”将几乎不具任何价值的情报丢到一脸问号的尤利安和似乎仍是处于茫然中的杨面前,不良中年抄起咖啡壶慢悠悠的为自己倒上一杯咖啡,动脑筋的问题一向是杨舰队司令官大人的专利,其他人只要负责提供情报和执行命令就好,更何况是基本与他们无关的金发皇帝的问题呢?
“对垒中吗?”不知有心还是无意,黑发魔术师的再度低喃了一句,目光却落在不知名的远方,显然陷入了沉思中,慢慢的他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目光也不再像往日那样温和散漫,显得敏锐而锋利,他紧抿着唇、眉宇间也出现了一抹深深的褶皱,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愿去想的问题。忽然,他抬起头,语出惊人地说了一句:“我想去看看陛下……”
一个赤红色的半球,从威斯塔朗特行星的地平线上升起来之后,便急遽膨胀、变化成怪异的蘑菇型云层。由这个云层所散发出来的热流,随即化成秒速七十公尺的高热暴风,灼伤了行星的表面。二百万名男女老少,在这一瞬间活生生地被火化了。那是在旧帝国历四八八年也就是距今三年前。下令发动这场虐杀行动的是布朗胥百克公爵,但是为了利用对方的暴行,来达到政略宣传目的,而袖手旁观的莱因哈特本身。由于这次的决定,使得莱因哈特与他独一无二的好友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之间,过去一直共有的精神水平,产生了深深的裂痕。当吉尔菲艾斯知道事实真相的时候,不禁为金发友人感到悲哀。
“大门阀贵族做了不该做的事,但是莱因哈特大人却没有做您应该要做的事,为什么呢?您要做这种贬低自己身价的事情吗?”
在“大本营”第十四楼套房,莱因哈特白晰的手正抓起一瓶四一零年的红酒,斜斜地往透明的水晶杯里面倒。此时支配着他的手的,仿佛是他的情感而不是理智,酒从杯子里溢了出来,将白绢的桌巾染成不祥的颜色。酒精已经支配了他一半的神智,他那苍冰色的眼眸,正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桌面。尽管他现在神情恍惚,但仍难掩他俊美的脸庞。只是和他过去叱吒风云、率领大军、穿梭在星海之间,征服各地的英姿比较起来,他原有的魅力已经受到相当大的折损了。
酒的颜色令人联想到血。这是一个很平庸的联想,但是对于莱因哈特来说,这个联想更和一件令他伤心的往事连结在一起,此时他仿佛又看到那被鲜血濡湿了的火红头发,由于对威斯塔朗特事件抱持着不同的意见,招致了莱因哈特疏远,但仍不顾自身危险,以自己的性命守护他的密友红发青年。当他濒临死亡的时候,他连一句不平或抗议的话都没有说,他所说的只有这么一句话。
“莱因哈特大人,请您一定要将宇宙掌握在您手中。”
这句话是用珍贵的鲜血所写下来的誓言。莱因哈特一直在遵守着这个誓言,他先是消灭了高登巴姆王朝,然后消灭费沙自治领,最后又消灭了自由行星同盟,然后使他自己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霸主,他已经成功地实践了这个约定。但是——但是,莱因哈特现在被迫要去面对他过去的罪孽。极尽光荣的最后,获得最高权力的最后,他所获得的竟然是无法随光荫磨灭的罪人枷锁,是那些被活活烧死幼儿的哀号声,原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但是就如同那个暗杀者所宣告的,死者绝对不会忘记那些他人所施回在他们身上的暴虐。
此时有人怀着一颗关怀的心进到室内,将酒精形成的雾气驱散了。莱因哈特抬起了他阴暗的眼眸,在室内各处游移之后,固定在某一处,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个暗色调的金发。那一头金发的所有人是伯爵小姐,她是受正站在门外鸣咽的艾密尔·齐列的请托而进来的。莱因哈特发出一个失意的笑声。
“玛林道夫伯爵小姐是你吗……”
已经丧失了绚烂华丽的声音,从那已经冰结起来的空气表面滑过。
“那人说的没有错,朕不但杀了人,而且还是一个卑鄙怯懦的人!”
“陛下……”
“如果朕去制止的话,那么那场屠杀就可以被阻止,可是我却没有那样做。愚蠢恶劣的布朗胥百克公爵自己犯下了罪孽,而我却利用他的罪孽,自己独占了利益。我明白,我是一个彻底的卑劣者,我不配拥有皇帝的地位,而且也不值得让士兵们为我欢呼。”
希尔德并没有回答。她所体会到的无力感觉与苦涩的程度并不亚于莱因哈特。她只是静静地掏出手帕,擦拭着被染成血色的桌巾以及皇帝和手和衣袖。而莱因哈特也停止了让他心中的自我谴责再继续宣泄出来,他紧闭着他端丽的嘴唇,但是希尔德仍然能够听见皇帝精神上的伤口在吱吱作声。
虽然自己是自愿进到室内来的,但是要安慰皇帝的伤心,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尤其像“充其量面多也只是死了二百万人而已”的这种论调,绝对是用不得的,这种论调正是鲁道夫·冯·高登巴姆式的力学理论。莱因哈特的人生,正是以否定这种思想为出发点。一旦将自己的罪责加以正当化,那么就会使自己从迈向自我神格化的陡坡上滚落下来,沦为鲁道夫第二。
莱因哈特是如此,杨威利也是如此,希尔德既非全能也非万能,她没有把握应该要用什么药,来治疗皇帝在精神上所受到的创伤。但是被酒精濡湿的手、袖子、桌巾都已经擦拭好了,现在的她得要继续下一个动作。她于是一面犹豫着一面开口说道:
“陛下,就算你曾经犯错,不过我认为您已经得到惩罚了。而且您在得到惩罚之后,确实在政治和社会方面做了相当大的改革。有犯错,但也得到惩罚,最后留下了成果。请您绝对不要因此而贬谪自己,因为民众确实因为您的改革而获救了。”
莱因哈特清楚地了解到希尔德所说的惩罚,其实是指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的死。他的眼眸仍然显得阴郁,但酒精成分所形成的瘴气已经迅速地褪去了。他的眼眸里面,接着出现了伯爵小姐折好了手帕,鞠躬之后,正打算要退出房间的身影。年轻的皇帝着急地从椅子上稍微站起来,压根儿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这么说。
“伯爵小姐。”
“是,陛下。”
“希望你……”
不管金发的皇帝接下来想说什么都被一阵力度适中的敲门声淹没了,虽有些恼怒且诧异究竟是谁敢在这个时候前来打扰,但莱茵哈特还是表现出一位杰出的统治者所拥有的气度,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并允许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进来。当然,莱茵哈特心中早就作好了决定,如果这个家伙是为了一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而来,那么他不认为自己有继续保持应有气度和理智的必要。
“抱歉,打扰了。”
推门而入的人明显是比别人感觉迟钝,或者应该说他的注意力压根儿就不在环境上,所以才没有发现屋中诡异的气氛。而对于打定主意准备狠狠痛斥来者一顿的莱茵哈特来讲,这位可说是不邀请就绝不会主动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起先是令他感到有些惊讶,但这惊讶很快就转为狼狈,续而再升级为恼怒,不是对于来人的恼怒,而是对于自己在正义公理面前的无地自容的恼怒,更是对于自己在来者面前的狼狈的恼怒。在这一刻,他能够心甘情愿的接受任何一个人的指责,但却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他最欣赏和最出色的前敌人——杨威利。紧紧攥着拳头,金发的皇帝一言不发,秀丽的脸庞上,闪过一抹阴郁的神色。
看看神色变幻不定的皇帝,希尔德不禁为黑发魔术师的出现捏上一把冷汗。莱茵哈特是个极度骄傲的人,他绝不允许自己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即使他犯错误进言者也需要小心谴词。不夸张的说,威斯塔朗特事件是他唯一在道德公理上犯的错误,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到底算不算得上错误还有待斟酌。
而这个究竟是不是错误的错误,最终由于吉尔菲艾斯的牺牲,自动被莱茵哈特归到错误的行列中且永远冰封起来,变成一种禁忌的存在。可现在,这本该永不见天日的存在,却被人以最残酷的方式“大白于天下”。对皇帝来说,这无疑是最大亦是最沉重的打击,因为威斯塔朗特事件连带的令他回忆起了他最不愿回忆起的过去。而杨威利恰又是皇帝最强有力的“敌人”,换言之,也就是皇帝最不甘向其示弱的人,可现在……
希尔德简直不敢想象皇帝的内心世界现在是什么样子,眼见莱茵哈特没有打招呼的意思,她连忙上前圆场。
“杨元帅!”虽然杨已经退役了,但帝国的众高级将领仍然习惯如此称呼他,希尔德也不是例外。
魔术师并没有回礼亦没有答话,只是怔怔地望着金发皇帝,神情虽不凝重却显得格外复杂。最后,他轻叹一气,看向皇帝的短发秘书官,“伯爵小姐,可以让我和陛下单独谈谈吗?”
“这……”希尔德转头看看一旁的金发皇帝,见他既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的意思,心知这决定要自己来下,犹豫了一下,她转向黑发的魔术师,非常郑重地朝他点点头。然后再度向皇帝行礼便离开了房间,只不过在走到杨的身边时,她以轻得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言道:“拜托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