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魂梦牵》弈香

12、第十二章

　　山中地势陡峭，往深处走，路上仍旧铺着厚厚积雪，妙婼将手放在眉骨处眺望了一下：“在这里？”
　　这正是当初救起沈括的山头，眨眼间一个冬天已经过去，而她当初看到地上奄奄一息的人那一刻也从未想过日后自己会平白无故多出一个徒弟。
　　她像是有些疑惑，喃喃自语：“我明明已经到这里来找过好几次。”
　　沈括走在前头，正为她清理路上的绊脚石，听到这话弯了弯嘴角：“我说过，我比你想象得……有本事。”
　　“哦？”质疑的时候没有留心脚下，妙婼的身形晃了晃，多亏了沈括眼疾手快才捞住了她，她却一点没有觉悟到山路艰难不宜多行，反而变本加厉非要往悬崖峭壁走去，“你是在这里找到的对不对，丢失玉镯的那个上午，我曾在这块大石上坐过。”
　　大石像是峭壁顶端多出的一部分，颤巍巍悬在半空中，俯瞰着整个山谷，山风猛烈，吹得大石旁的古树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要栽下去。
　　妙婼果真是个乖女子，若是正常一点的人，大概都不会坐在这么骇人的地方……莫非是思考人生？
　　她伸手轻轻抚摸大石，不顾山石沁凉，顾自坐上去，山风卷起她的衣袖，一袭红衣挟裹着如墨长发烈烈飞扬，如同一只妖娆的大鸟，准备俯冲深渊，亦或是飞入天际。沈括皱皱眉，想要靠近她，却见她温柔一笑。
　　她绝少露出这样的笑容。这样一个女子，因为心里容纳的感情太少，总是显得生硬冷冰，就连笑容，也如同她的心，空洞洞的毫无内容。窥视她，就如同窥视一潭清澈的湖水，好似一眼见底，又好似深不可测。
　　“传说我的母亲，就是在这里死去。”她将头转过去，看着辽远山岚，眼神茫茫然，“家奴们曾告诉我她福分太薄，失足跌下。父亲却将一只玉镯交到我手中，告诉我母亲是因为救他。她一生娇生惯养，脾气偶尔骄纵，却在生死关头生出惊人的勇气，推开夫君而自己跌落山崖。”
　　“说明她……用情至深。”沈括沉默了一瞬，只想到了这样安慰的话。
　　“和我父亲说得一模一样，”妙婼轻笑了一声，“可是那又怎么样？可以让父亲一辈子惦念她，然而我，从出生起就没有母亲。她于我，便只如这一只镯子——它在，她就在；它若不在了，那世上再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让我感觉到她的存在。”
　　“我只想知道，脚下万丈深渊，她坠落的时候，有没有后悔和害怕？”
　　这样一个尖锐的问句，她的表情却平静得近乎冷漠，你分不清她究竟是不懂得，还是没有心。
　　“回去吧，”沈括向她伸出手来，眼里情绪深深，“总有一天，你会找到答案。”
　　看到这一幕，我打心眼里同情沈括。她从来不相信这世界上有爱情这种东西，就好像你非要劝说一个无神论者这世上有极乐天堂。她不懂一个人为什么要为另一个人死去，也不懂另一个为何要在悲伤中苦苦缅怀。她只记得自己的成长中，没有母亲，父亲严厉，唯有清冷房间与毫无生气的棋子相伴，一日日机械重复，不在意时间流逝，只记得自己某一天被允出门，被世人赞叹下得一手好棋。
　　她到这里来，果然是为了思考人生。
　　又是一阵大风刮来，一截被吹断的树枝“啪”拍上她的肩膀，强劲的势头让妙婼脚下一滑，迅速往崖下跌落，势头之猛甚至不够时间喊一声“救命”。她看见沈括惊惧的表情和伸出的双手，空气里响起锦帛“嘶”一声撕裂的声音——他只来得及抓住她一角衣袂。
　　她睁大眼，眼前是急速掠过的山景，耳边风声呼啸而过，满眼都是灰蒙蒙的天色，这原来就是这个世界留给她最后的一眼。
　　真是巧得紧，她想，自己竟要死在这里。
　　等待她的却不是骨肉碎裂的疼痛，她的腰忽然被大力搂住，软剑划过山壁的刺耳声音穿透她的耳膜。
　　她惶惶睁开眼，见到的是沈括焦急的表情，头发被山风吹得凌乱了，神色焦灼，手却一点没有颤抖。两个人就这么悬在悬崖半壁，靠着他手中那看起来并不太结实的软剑。
　　她定定望着他，看见他眼中自己的倒影，像是在清澈的湖面照镜子，清清楚楚，一袭红衣，衬着这银白山谷，如同怒放的红梅。沈括脸色发白，眉头紧皱，他将她搂得更紧，她清楚听见他的声音，说的是：“幸好你没事。”
　　“你不怕死？”她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很轻，泠泠如山泉。
　　他一点点往上，着实费力，却不忘将怀中的人抱紧：“我最怕的，是无法抓住你。”
　　等待他的是长时间的沉默，除了风声，只余寂静。只能看见她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漆黑的发垂落在他的手臂。最后，她轻轻将自己的手环在他的脖子上，声音微不可闻：“这样大概会省力一些。”
　　他微微侧脸，看了她一眼。
　　山顶就在眼前，她突然感觉到他凑近她的耳旁，不稳的呼吸撩起自己耳边细小的碎发：“若是我为你死去，你会不会记得？”
　　她惊讶地睁大眼，猛然望向他，却见他仍旧笑意盈盈，一如往常。
　　他说：“本想等你自己找到答案，看来是没机会了。死亡或许不是一件伟大的事情，不过，用来证明爱，足够了。”
　　她环住他脖子的手下意识收紧，下一秒却被猛然向上抛开，整个人被摔落在古树旁，震得树叶簌簌落下。沈括身手不错，但也绝不是天下第一，到达最后，山崖之巅险峻，他再无法保全两人的周全，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她一个人送到地面，生死逆转。
　　她顾不得疼痛，几乎是手脚并用爬到绝壁边缘，见到的只有山谷终年缭绕的雾气，浓稠一片，而沈括整个人仿佛被这化不开的山雾一口吞噬，她甚至没有看见他坠落的身影。
　　他慷慨地将生的机会赠予她。
　　她睁大眼，分不清是恐惧或是山顶呼啸的风让她全身颤抖，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再也看不见他，眼前的，只有他最后温和的一展颜。
　　“好好活下去。”
　　他留给她最后的一句话，说到最后被风阻断，顷刻消散，了无痕迹。
　　妙婼摇摇晃晃站起身，莽莽苍山深处仿佛有鸟儿振翅惊起，延绵灰云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她脸色冷然，却带着不知所措的慌乱。我以为下一秒，她会掩面痛哭。
　　可是，她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再松开。接着，开始不顾一切，向山下跑去。

作者有话说

　　上榜了，得发愤图强更勤快一点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