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宴》进宝

6、玉英（六）

　　那声音初始只是轻微的钝响，跌跌撞撞地穿过薄薄的一层窗纸飞进屋来，并不引人侧耳。而且紧接着又是一阵漫长的沉寂，那由吞噬一切的黑暗带来的沉寂让人觉得先前的钝响不过是错觉，可在你迟疑的时候，这死一般的沉寂又被打破。本该是混沌低沉的闷咳声，不知为何敲在耳膜上却带起了尖锐的疼痛，那疼痛一直从耳膜向下迅速蔓延，不一会儿就揪住了胸腔中跳动的器物。

　　女孩从漫无边际的神游中回过神来，侧耳辨认着院外细微的声响。片刻迟疑之后她起身轻身推门出屋。
　　明月的清辉撒在庭院中,更让人觉得清冷,玉英不自觉地缩缩脖子,小心翼翼地穿过回廊。
　　夜半时分，都说会有不干净的东西出没。可若真是有不干净的东西出没，她倒是想见见。
　　毕竟能在这个院里出没的幽魂也只有秦雨姐姐她们了！
　　只是，人死后真的会有上天堂下地狱吗？死不瞑目的人们会舍弃投胎的机会，化做冤魂在世间徘徊？
　　谁能告诉她答案？！

　　虽还隔着长长的小石路，她一眼就瞧见了瘫倒在院门边的人，不禁悠悠地叹了口气。
　　白日里用青色丝带束起的长发零乱地散着，些许发丝铺在如玉的面孔上，遮住了桀骜不逊的眉眼，仿佛也遮断了了然的生气，还有那紧抿着的苍白唇瓣以及嘴角殷红的血迹，看得她心里陡然一颤。一咬牙将男人背回他的房间，手脚利落地生起炉火，烧了热水，又将身上的血迹收拾干净了，男人这才算是恢复了往日的潇洒摸样。
　　除了面上的青肿，脑后还受了重击，留有一道指宽的创口，幸而如今是冬季，伤口又止血结枷，不然待到他回到西院之前就因失血过多而亡。也因的如此，他才昏迷不醒。
　　“哎——你又是何苦呢？”玉英退到隔壁小少爷的厢房，取了一尺干净的白布，细细裁成条，替李墨言包扎了伤口。手头没有金创药，她只能这般简单处理伤口，这时不免感叹幸得天冷，若不然伤口感染，更是恼人！待她里里外外忙个遍，好不容易能坐下来休息时已近天明。偏偏塌上之人又昏迷未醒，玉英只得守在一旁，且又担心小少爷醒来时叫唤她，不得已强打十二分精神候着。过了寅时三刻，虽不见先生有清醒的迹象，但呼吸却是平稳了许多，想来已是无碍，又往炉子里添了几块火碳玉英才悄悄掩门出去。

　　“先生，身体不适？”
　　听得李先生身体抱恙今日休息，兰宜便嚷着要前去探望，玉英连忙拦道：“先生不过是受了风寒，休息几日便好，晓得少爷你尊师重道他自然是高兴，但是若是因此你也染病了，先生岂不难懊恼？再说先生他定希望无论何时何地，少爷都能静心读书，也不枉他一片苦心……”亏得她能言善道，硬是把兰宜劝回了屋乖乖地坐在书桌前捧起书来。
　　红儿正好端了甜粥进来瞧见了，于是笑道：“少爷若是不放心，稍候红儿替您去看看。”
　　玉英心中“咯噔”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点头道：“说的极是。生病的人总是要有人在一旁照料才能好的快些。……对了，红儿你到管家那儿讨一些伤寒药回来吧？对了顺道也带些跌打药酒什么的回来吧，反正这些以后也用的着。”说完，她还若有所思地才看了兰宜一眼。
　　红儿当下了然，笑着应许。
　　目送她出了院门，玉英紧悬着心才放了下来，她转身对兰宜道：“少爷你先把粥喝了，我先去隔壁看看。等红儿回来你让她先把伤寒药熬上，有什么事大声唤我就是。”
　　“恩，好的。”男孩乖巧地点头应道。
　　暂时无碍，可是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呢？
　　玉英颇为懊恼的绞干手巾，敷在李墨言的额上，又取了竹筷沾着糖水不厌其烦地往男人干裂的唇上点。
　　能瞒得了一时，可瞒不了一世！
　　若是先前这院子里只住了她和小少爷二人，一切都好掩盖过去，可如今加上一个红儿，她该如何掩饰？一个在主子身边待了多年的人即便而今放低身段跟她以姐妹相称，谁知晓骨子是如何想的？！再说，若她猜的不错，这人定是在那处受了伤。如果真是如此，更不能让红儿知道半点消息！
　　想到这儿，玉英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令人苦恼的事儿总是一个接着一个来，吝啬的连让人喘气的机会都不给！
　　“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玉英正欲起身，却听见耳边的呼吸声乱了，一回头便对上一双星目。
　　“你醒了？”
　　床上那人张了张嘴，没说话，玉英赶忙端了茶水走上前去。
　　“先喝口水吧。”说着便将枕头垫高，扶着李墨言坐起来。“……对外是说你染上了风寒不易出门，这两日就在屋内休养，应该不会有人打扰你静养，只是这院里缺药少粮的，委屈先生了。”
　　听得她如此说，李墨言嘴角一挑，无声笑了起来。
　　这人也不问他是怎么受了伤，一开口就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难道她就不担心他是个杀人越货的恶徒，乔装成教书先生潜入兰府是为了下一次抢掠？又或者是他与某位夫人有了私情夜夜缠绵，不想被人察觉，于是负伤逃了回院中？
　　果然女孩安静片刻，双眼低垂，迟迟道：“先生，若想活的长久……就莫要再出去招惹那人。……他是动不起的。”
　　李墨言张口大笑，不想却扯动了脑后的伤口，笑声就转成了“唉呦呦”的叫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不知姑娘口中所指何人？”
　　玉英见他明知故问，也不多话只丢了句“先生珍重”施施然出了屋，留下李墨言暗自气愤：“没有汤药也罢了，粥饭什么的总该给病人一份吧！”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女孩特有的明亮嗓音：“姐姐，我已经把药煎下了。”
　　“辛苦你了。”不温不火的语气跟平时没有太大的差别。
　　“姐姐真见外。对了，先生他还好吗？”
　　接下来该不是自告奋勇地说，要来照顾我吧？男人斜靠在床柱上不安好意地想。
　　结果，不幸被他言中！
　　“姐姐是要照顾小少爷，那么就由我来照顾先生吧。”这么说的时候，女孩的声音明显的高了许多，夹杂了莫名的情感。
　　“等等——”与夸张的制止声同时响起的是房门被强力推开是发出的刺耳的嘎吱声。
　　哎呀呀，糟糕了，如果被发现这付模样，一定会——挡在红儿跟前的人脸上明白写着这些，可是这样毫不掩饰的感情就不怕被身后人察觉吗？
　　李墨言淡淡的笑着开口道：“是玉英姑娘和红儿姑娘啊……”装出嘶哑的声线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小把戏罢了，相较而言对面两个人的表情生动有趣多了。
　　意外吗？
　　一个瞧见他病怏怏的模样而惊讶，另一个则是紧盯着他恨不得用目光在他的额上戳出洞来。
　　“咳、两位……有什么事儿吗？”边说着李墨言作势轻咳了几声。
　　“啊，我俩只是来看看先生有什么想要的。”回过神来，红儿抢先一步走上前说道。
　　李墨言正了正身子，找了个舒服的角度，这才回说：“有劳姑娘关心了，在下不过是受了风寒，歇息两天便无大碍。”
　　“汤药已经熬下去了，先生先喝碗粥垫垫肚子吧。”在红儿与李墨言说话的当会儿，玉英已出门端了碗热粥回来。
　　“趁热吃吧。”说着她将碗递了过去。
　　李墨言接过碗，眉毛挑了挑便把碗隔在床沿边。“我等凉了再吃。”
　　红儿见状笑道：“就是该趁热喝的，先生受了风寒，可不能再吃冷食。喝了热粥，再出一身汗，加上汤药，这才能好的快！”
　　“是这样的吗？”
　　“那是当然！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儿……”红儿不着痕迹地也走进床边：“其实先生是想借机要人一口一口地喂粥？”
　　“红儿！”
　　没有理睬一旁玉英的尖叫，李墨言倒是“呵呵”的笑了起来：“红儿姑娘可是要亲手喂我？”
　　“先生既然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她就沿着床边坐了下来。
　　“那李墨言却之不恭。”
　　男人毫不客气地将身子前倾，做出一付快来喂我吧的可笑模样，逗得身边人“噗嗤”笑出声来：“哎呦哟，先生就莫要作弄红儿了！时候也差不多了，我去看看药熬好了没。”说着，仿佛没事般站了起来，同时把手中的碗递了出去。
　　“总算是走了。”
　　近似在咽喉处徘徊的咕哝般的自言自语颇让玉英意外，抬起眼瞄了一眼眼前人又迅速地垂下头来，放弃似的问：“先生是要等粥在凉些吗？”
　　男人并没有回答她的提问，只是说了句“小少爷一个人在隔壁大概会寂寞吧……”把她手中的碗接了过来。
　　平时印象给人的印象是玩世不恭，这时却意外地发觉原来面前的这个人是个相当体贴的人——虽然不知他这么说是不是为了支开她，不过实际上她还真的开始担心起一个人留在隔壁屋子里的男孩。
　　“应该没事儿吧……”心里这样对自己说，可是古怪的念头却在脑海中呼啸着，“太危险了！太危险了！你不该放他一个人在屋里！”实际上明明连“危险”确切指得是哪一方面也不甚了解！
　　“你再不过去的话，小少爷或许会被人掠走的哦！”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玉英一言不发地盯着男人的面孔，带着冷漠微笑的面容上任她如何努力也找不出丝毫玩笑的意味。
　　有那么明显吗，自己的意图？
　　在记忆中搜寻往日自个不当行迹的女孩，完全没多在意先前男人用的字眼是“掠”而非“夺”！当她意识到这点时,却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