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宴》进宝

4、玉英（四）

　　是夜，玉英伺候小少爷入睡后便掩了门去往隔院。

　　那灵堂中除了八夫人的贴身侍婢红儿外，就无其他人。玉英进去时，红儿还低头跪在一旁，跟前的那个火盆已没有了星火。几缕青烟从片片灰烬徐徐升起，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黑暗中。

　　玉英取了香，燃上，对着八夫人的灵位拜了拜，插好香，走到红儿身边将她摇醒。

　　红儿睁开眼，见是她，先是一愣，随即泪水就涌了出来：“玉英姐……”

　　“别再哭了，瞧瞧你，眼都肿成这模样了，再哭下去非得哭瞎了眼不可！”玉英从怀中掏了手帕，细细将女孩面上的泪痕拭去。

　　哪知红儿抽搭得更凶了，呜呜咽咽地险些缓不过气来。不得已，玉英将她送回自己原来住的小屋，又劝了一会儿，直到她哭累了昏睡过去，才独自一人返回灵堂。

　　昏暗暗的大厅内，挂满了白色灵幡，风过时微微晃动，说不出的寂寥。

　　玉英将蒲团垫在膝下，跪在全无热气的火盆前，烧纸颂经。她脑海中却仍念着刚才的情景。红儿在昏厥前拽着她的袖子，泪眼婆娑地求她不要怨八夫人，夫人是迫不得已。她不晓得八夫人生前对红儿说了什么，竟然使得红儿说出了这些匪夷所思的话。

　　什么怨不怨，恨不恨，好不好，坏不坏……死者已矣。即使她有再多的恨再多的怨，也徒然。更何况，她也不晓得自己是否真的怨恨八夫人。

　　或许是怨吧……

　　将剩余的冥纸一股脑地丢进火盆中，原本将尽的火苗“呼——”地串得老高，将堂内照得明晃晃，也烤得她脸上的两行清泪阵阵刺痛。

　　玉英揩了泪，正想起身添柱香，抖得心中一惊，愣在当处。

　　刚才似乎有黑影从一旁一闪而过。

　　会不会是风吹动灵幡时落下的影子？她望向香炉，只见青烟袅袅直上，不见曲折。

　　摇摇晃晃地直起身来，玉英走到供桌前，三指拢双手齐眉。

　　愿此香华云供养诸佛，引度亡灵；愿此香烟火驱尽一切恶灵，万世太平。

　　“沙沙”耳边传来了细细索索的声响。

　　女孩睁开眼，如当头浇了一盆凉水，浑身止不住地战栗。

　　幽暗前方漂浮的两团萤火随着细微的声响越来越近。那绿幽幽的萤火似地府升腾的冰冷冥火，前来索取活人的性命！

　　“八、八夫人？”

　　她只觉得呼吸急促，想要张嘴呼救，声音却被压在舌尖吐不出来，而浑身的气力如丝般被抽取尽了，失去了支撑的力量，玉英一个踉跄跌到在地。

　　“不要、不要过来……”

　　挥着手想要驱散火焰，却无法阻止它的靠近，女孩无助地睁着双眼看着它几个跳跃飞到跟前。

　　你是要来向我索命的吗，八夫人？

　　只因为老爷那日那样盯着我瞧，说了句荒唐话？！

　　八夫人，你明知道我是没有那非分之心的！！且不提秦雨姐姐的事，像老爷那样的人怎么是——

　　手背上传来了湿润的感觉，让玉英猛吃一惊，也让她收回了毫无边际的猜想。

　　“猫？”女孩试探地叫了一声。

　　“喵呜……”似在回应她，那对荧绿的珠子下露出了白色的利齿。

　　原来是只黑猫！只因为堂内的烛火不明，在阴影的掩护下，那生物看起来就像是一对萤火在漂浮。

　　玉英挣扎地坐起身来。“你这小家伙，可吓死人了！”

　　吐了口气，女孩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指在黑猫的脑门处指指点点。似不解气，她又干脆将猫儿抱起打了几下屁股。

　　“喵呜~喵呜~~”黑猫叫着想跳出她的怀抱，却被她手臂牢牢圈住。

　　“不要乱动！再动，我就打你！”

　　那猫儿似听明白她的威胁，身子立刻僵在那儿，不再挣扎。

　　“这才像话！猫儿就该有猫儿的样儿！”

　　玉英双手掐在猫儿腋下，将它举到面前。那绿幽幽的眼睛对着她，却已找不到最初恐怖的感觉。想起自己先前慌乱无措的举动，她的脸不觉红了起来。

　　“都怨你……”玉英瞪圆眼，将脸凑近黑猫。

　　就在这灵堂中，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好不可笑！意识到这一点，女孩惹不住嘻嘻笑起来。那化入眉梢的温柔，映在猫儿眼里，搅起了莫名的颜色。

　　怀抱着这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野猫，玉英在阴森的灵堂中过了一夜。

　　当第一声鸡鸣破空响起时，那本耷拉着耳朵睡得香甜的小家伙打了个激灵，睁开眼来，“喵呜”地伸了个懒腰，才从她膝上慢悠悠地站起身。小家伙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好似在说，我先走啦，你自己要小心一点哦。玉英笑着挥手推了它一把，它才不紧不慢地迈步走出灵堂，然后几个飞身纵起，越过院墙消失不见。

　　玉英这才稍作收拾，又上了柱香，回屋唤醒了红儿她才回到西院。趁着天未亮，她还可小睡片刻。

　　接下来的两夜她仍去守夜，不知是不是身边多了个红儿的缘故，那只颇通人性的小家伙再也没有出现。玉英虽略觉失落，却因隔日就是冬至，忙里忙外地不用片刻儿就把心底小小的遗憾抛到脑后。

　　普通人家丧事少不了七日吹吹打打、设堂做法的，而兰府因兰老爷厌恶吵闹，每次有人过世都只摆上三日就撤了灵堂，安安静静地入殓安葬，久而久之府上众人也就养成了三日后偃旗息鼓，回复平静生活的习惯。

　　冬至这日，天才亮就有人抬着八夫人的棺木出府，红儿哭哭啼啼地想跟出去，却被玉英一把拉了回来。这府中除了管家与厨房买菜的梁婶外，其他人若想出府必须先征得老爷的同意，若有人偷偷出了府是免不了一顿毒打！红儿丧主心痛，一时忘了规矩，玉英只得又劝戒一番。

　　腰酸背痛地回到院中，玉英一头倒在炕上睡过去。三日三夜不眠不休，饶是她再强壮也不免感到疲惫！她本想小睡片刻就起来服侍小少爷，不想一睁眼就瞧见外面天光大亮，心中暗道不好，胡乱抹了脸，拢齐碎发匆匆就往外赶。

　　“咦，玉英你醒了啊！”瞧见她掀帘进屋，兰宜笑嘻嘻道。

　　玉英想解释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红着脸站在一旁，等着少爷的训斥，不想兰宜却让她坐下，“先生说这三日辛苦你了，早上都不让我去叫你呢！”

　　“咦！”

　　玉英望向李墨言，男人不着痕迹地撇开脸，看着窗外。

　　“……玉英，真的没事吗？”

　　“什么？”玉英收了视线，笑对兰宜。小少爷跟在先生身边就了，连说话的语气都有些随先生了，说的话也晦晦涩涩的让她转不过弯来。

　　“八姨娘过世了，可我却没有去祭拜，这样真的好吗？”

　　“少爷不用放在心上。这本就是老爷的授意，您又何必放在心上。您虽没去，但这心意八夫人一定晓得的。”听她这么说，兰宜才放下心来，继续手中的功课。

　　玉英收拾好四处，见少爷没有其他吩咐，就去了大厨房取了今天的定食，又向梁婶讨了几两猪肉，回到院子里的小厨房忙起来。晚饭时，她将做好的汤圆盛到兰宜与李墨言跟前时，两人的反应迥然不同。

　　小少爷被抱养在外四年似乎没吃过汤圆，见着瓷碗里漂浮的糯米小丸子，不解地抬起眼问玉英，“为何要用汤水煮糖丸子？那样子还会甜吗？”

　　玉英只觉得嘴里一阵苦，忙堆砌笑容对他道：“这是汤圆，里面是包着红豆沙，可甜呢！”

　　兰宜依言咬了一口，尝到里面果然甜滋滋的，便一口气连吃了好几粒。

　　见他吃得急，玉英忙道：“慢点，慢点，当心噎着！”

　　“好好吃！玉英也一起吃吧。”小家伙说着就舀了一汤匙，伸到她面前。

　　女孩微微一愣，又推了回去说：“少爷您吃，凉了可就不好吃了。锅里还有呢，玉英稍后会舀一碗吃的。”

　　兰宜大眼一转，道：“那你现在就去舀得吃吧，不然凉了就不好吃了！”

　　玉英点点头，转身见李墨言坐在那儿，持着汤勺在碗里不断搅动，就是不见他舀起汤圆吃，心有不悦却还是忍住气，问道：“先生不吃？！”

　　“啊？！”李墨言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垂下眼，舀了粒汤圆送到嘴里。

　　半天不见动静，玉英又耐着性子问：“还合先生的口味不？”

　　李墨言不可置信地张着嘴，看着她。

　　“先生说过不喜欢甜食，所以玉英便另外做了白菜猪肉馅的汤圆。”

　　那日他不过是随便说了一句，不想女孩就记在心上了。李墨言点点头，不说话。一头的青丝倾泻而下，让人看不出他面上的表情。

　　倒是一旁的兰宜嘻嘻笑了起来：“先生准是不好意思了！先前先生还在我面前夸玉英姐姐心灵手巧呢！”都说童言无忌，可这般羞死人的话儿任谁听了都得跺跺脚吧！玉英红着脸，啐了兰宜一口，夺过他的空碗就往外走。

　　“先生，我说错话了吗？”兰宜不解地侧首问。

　　他说的明明是实话啊，先生的确是早先时候当着他的面夸赞玉英的呀！玉英待会儿还会进来吧？他还没吃够呢！

　　兰宜瞥了一眼李墨言面前的那碗汤圆，问：“先生，好吃不？”

　　“……”李墨言手一抖，半天没有说话。

　　“唉——”兰宜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道：“现在连先生也不理我了。我真的说错了什么吗？我只是在想吃汤圆而已，先生真小气，也不分几粒给我吃！……玉英，你快回来啦，兰宜还想吃汤圆啊~~~~”

　　才过了几日晴，老天又变了脸，阴沉沉的卷着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地落下来，片刻就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府中仆人尤其是那些在兰府待的有些年头的，各个心中暗衬不好。果然没过几日，六太太也走了。得知这个噩耗后，玉英只是红着眼摇摇头将香儿送出远门，没说一句话。不知为何，她觉得不安。

　　似乎八夫人和六夫人的离去只是个预兆。

　　一个血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