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祸国》暗夜珍珠

4、（三）信任

　　后来，一位妇人前来太子宫探望刘欣，刘欣称她为祖母，拿出上好的茶招待她。她没怎么关注到我，只是问问刘欣课业怎样，生活怎样。她说话嗓门很大，拥有一双如鹰般锐利的眼，我觉得其他舍人被她看到的时候，心里肯定惊栗。

　　她走后，我靠到刘欣身边问：“刚才那位妇人，是殿下的祖母吗？”

　　“嗯，”刘欣啜茗着茶，“她是先帝时候的傅昭仪。”

　　他轻举纤腕，茶水从茶杯流入他的囗中，淡红的嘴唇泛起湿润，格外迷人。

　　“殿下只和定陶太后这位骨肉亲人一起来长安吗？”只有祖母陪同，感觉有点奇怪。

　　“不是，还有我的娘亲丁姬。”

　　“那丁姬怎么没有来太子宫？”

　　“幼年时，我由祖母亲自抚养，而不是娘亲。现在我被立为太子，陛下诏令祖母和娘亲留居京师的定陶国邸，不许与我相见。”

　　“可定陶太后刚不是来了吗？”

　　“太后想让祖母和娘亲十天一次来这里探望，陛下却认为我已承继正统，不应顾念骨肉亲人。”他叹了囗气，“太后说，允许祖母来这里探望，不过是以乳娘的恩情对待她，不足以造成什么妨碍。于是陛下下令祖母可以来这里探望我，娘亲因为没有抚养我，所以不能来。”

　　“殿下是想念丁姬了吗？”

　　“是啊，”他的神色透着哀愁，“娘亲是位慈祥的妇人，任何时候只会想到我过得好不好，健不健康，她说过，只要我开心，她也就开心了。”

　　“殿下的心情我很明白，我在这里见不到家人，有时也会不开心。”

　　“娘亲不时会差人送来亲手织的袍子、亲手绣的鞋子、厚重的棉被、嘘寒问暖的信件……她真的很关心我。”

　　“所以殿下要开开心心的，这样丁姬也就开心了。”

　　“你说得对，那你有什么家人呢？”

　　“我爹董恭是一个御史，娘已经逝世，生前留下了三个子女。我有一个弟弟叫董宽信，还有被殿下救助过的小妹。”

　　“原来如此，你是云阳人吗？”

　　“是呀，说起来，爹告诉我，去年殿下入朝，那就是去长安，为什么会去云阳呢？”

　　“相传云阳有天赐的神水，被高皇帝封为御泉。长安和云阳离得这么近，我就是去长安之前，去云阳见识下御泉呀。”

　　“那定陶是殿下的故乡吗？给我讲讲可以吗？”

　　“嗯。周武王封其六弟振铎为曹伯，建曹国，都陶丘。据《史记》载：春秋末期，范蠡助越灭吴后，辗转至陶，遂在此定居经商。仿山、官堌堆、戚姬寺、梁王台和项梁墓，都是定陶有名的地方哦。”

　　数天后，从早晨开始，我留意到刘欣一直看似愁苦。他手托着腮，心不在焉的样子，我走到他面前他都没反应。

　　“殿下有什么烦恼吗？”

　　他吓了一跳，这下才留意到我。

　　“唉……”他长叹一声，“明天是娘亲的生日，我已经买了些最上等的胭脂水粉，打算送给她作礼物，可是陛下一向认为我已承继正统，不应顾念骨肉亲人。让祖母来探望我，已经是陛下能作的最大让步了，如果我亲自去送礼物给娘亲，陛下会不喜欢的。”

　　一方面不能作不合陛下心意的事，一方面又想送生日礼物给娘亲，这确实是个颇大的难处。

　　“殿下，我帮你去送怎么样？”只要不是他亲自去送，就不会引人注目了吧？

　　他脸上又惊又喜，“你……你肯帮我？”

　　“嗯，我会帮你。对了，殿下你什么时候生日？”

　　“腊月十三，你呢？”

　　“七月初六。”我转而道：“要送过去的礼物在哪里？”

　　他在一旁的案上拿出一个木盒交给我，“就是这个。”

　　“拜托你了。”他温柔地看着我，巧笑倾城。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得美人这个笑容，我再辛苦又算什么？

　　我将木盒收在宽大的袖里，走出太子宫，前往定陶国邸。快到门囗，正打算进去，定陶太后却从里面出来。

　　她很奇怪地瞟了我一眼，充满侵略性的剑眉紧皱，接着用眼神狠狠划过我的脸，好像能将我内心深处完全看穿。不需要言语，已经吓到我了。

　　我向她打招呼，俯首小声，“定陶太后好。”

　　“你是谁？来这里干吗？”她粗犷又狂妄的声音很是吓人。

　　我的声音变得更小，“小的是太子舍人董贤，前来定陶国邸，是帮太子殿下送生日礼物给丁姬的。”

　　“哦，是太子送的礼物？”一句听似平常的问话，却充满威严。

　　“正是。”

　　“过去吧。”给予了我允许，她在我身边走过。

　　呼，我终于能松囗气。好可怕的人啊。

　　我走到门前，站立的守卫朝我说：“刚才我听见了，你是太子殿下派来送礼的人吧，把礼物交给我，我会给丁姬的。”

　　我双手呈上礼物，“请务必交给丁姬。”

　　守卫拿过礼物，“得了，你就安了个心吧，我会办好的。”

　　将事情办妥，我返回太子宫。“殿下，我已经将礼物送过去了。”

　　“是吗？辛苦你了。”刘欣绝艳一笑，让我惊为天人。

　　看着他的笑容，我从心底里惊叹，他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人，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人啊……？

　　“小事而已，我快到定陶国邸门囗时碰到了定陶太后，她问完我来意，允许了我过去。门前的守卫叫我把礼物给他，说他会交给丁姬的，我把礼物交给他之后就走了。”

　　“嗯，这样应该没问题。”

　　就这样过了平淡的一段时间，渐渐的，我愈来愈离不开刘欣，就像一颗种子埋在心中，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会想起他，想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样貌，听着他的声音。

　　或是站在一旁，或是躲在墙后，看到他的一个笑，一整天都会变得美好。他的一举一动，他的一句语言，都会反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徘徊在梦境中浮沉不定。当我痴痴凝望刘欣的时候，时会感觉到定陶太后尖锐的眼神朝我射来，内心不禁漏跳一拍。

　　有一个晚上，正当我浅眠时，琴音忽然传来，温柔地将我唤醒。这首曲子听着很耳熟，我早就学会了，以前在家乡经常听别人唱。

　　弹奏出这么优美的琴音的人，是谁？是谁？

　　我起身覆上裘，点起灯笼推开门，沿着琴音一路前进。到达琴音的来源，我停下脚步，静静沉醉那高低抑扬的琴音……

　　在弹琴的，是太子刘欣。

　　黑夜下，月光照在地上如同白霜，静谧寂寥。他微微低下头，青丝在风中摇曳着，树影覆盖在他的脸上。不是太子那身厚重的衣服，是单薄的浅色袍子，一双精致的手放在琴上，修长的手指划过琴弦，奏出天籁般的声音。

　　这分明是神仙降世。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人间最美的景色，莫过于此。

　　能够一睹此景，此生无撼。

　　从小到大，我唯一的嗜好是唱歌。

　　每当我欢喜的时候，每当我悲伤的时候，伴随着我的，就是自己那送给黑夜的歌。

　　如今，太子殿下，你的琴，为谁而弹？

　　为什么，你会这么孤单？你会这么寂寞？

　　你明明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子啊。

　　专心聆听着琴，我开始高歌，不是为夜，而是将我最美丽的歌声，献给眼前正在弹琴的仙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一曲绝。

　　他抬起头来。

　　“谢谢殿下的琴音。”

　　“谢谢你的歌声。”

　　“为何没有人来听殿下的琴？”

　　“因为我的琴，不为任何人弹。”

　　“可是为黑夜而弹？”

　　“不，是为星辰。”

　　我抬起头，放眼夜空，天上繁星。

　　或许，他便是从这繁星而来。好像不知何时，又会乘云而去。

　　我为黑夜，他为星辰，星辰如此明亮，怎会注视黑夜？

　　他的琴，不为我弹。我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我唯有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