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情》春落花还在

5、第五章

　　三月十五正是春深时节，姑苏城内格外繁华。这座沉寂在记忆中的如氤氲水墨一般的古城，在陈小眠面前焕发出惊人的活力，展现着它旧时的繁荣和幻美。贩夫走卒高声的吆喝，如同一曲绵长悠远的小调，打马而过的少年郎总是引起对岸闺楼中女子的似嗔还嗔的轻笑，轻巧瘦长的小舟灵活地往来穿梭，贩卖着任何你想得到或想不到的东西。
　　陈小眠如饥似渴地感受着这一切，对她来说，这正像一场奇幻却引人入胜的探险之旅，让她亲身感受到旧时淳朴的人文风气，让在现代被钢筋水泥桎梏得冷硬的心解脱出来。一路走一路看，尝过了小吃，玩过了小玩意儿，抬眼一瞧，嗬！好大的一座酒楼，里头竟人头攒动，不知又有什么新鲜热闹可看。
　　“清机，阿来，你看这望仙楼里好热闹，咱们去瞧瞧。”说完便拖着婢女小厮往那二楼赶去。指使着阿来和清机开道，陈小眠优哉游哉地挤向前，定睛一瞧，靠着窗边是一排的桌子，桌上铺陈着笔墨纸砚和各色颜料，每张桌前都站着一人挥毫泼墨。
　　“这是要干什么？”陈小眠奇道。
　　身旁一位中年男子眼睛紧盯着前方那些作画者，口中答道：“姑娘是外地来的吧！本地三月十五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苏州城里的画斋都要派出最富盛名的画手进行‘斗画’。”
　　原来苏州城四通八达、文人汇聚，近年来各式各样的画斋如雨后春笋纷纷开设，画斋多了，难免会有些同行相轻的龃龉，于是每年三月十五举办“斗画”活动，每一个画斋都派出一位代表参加，他们遵循着同一个主题，当场进行创作，最后由几位在绘画上造诣极高的画家进行点评。夺得桂冠的画斋不仅名气打响了，在业内说话底气也硬了，那位立下功劳的画手被戏称为“画魁”，立时名声大噪，身价倍增。曾经有过一位“画魁”，他的作品甚至到了一画千金的地步。陈小眠听得有趣，这苏州城人杰地灵，竟想出这么一个雅趣的娱乐活动。
　　正想着，忽听到耳畔几位观者的叹息。
　　“古衍斋这次看来又不及漱玉斋了。这一次主题是‘春兴’，‘杨柳依依细雨晴，残花落尽见流莺。春风一夜吹乡梦，又逐春风到洛城。’古衍斋的那位虽笔法了得，能做到寄深于浅，寄厚于轻，寄有形于无形，可惜到底是年轻，形残意不残。可惜可惜……”一连叹了几个“可惜”。
　　“韩寄忧也算是年轻一代的翘楚，这几年的画技突飞猛进，大家是有目共睹，否则古衍斋也不会派他出赛，难保不会夺得下一次的‘画魁’。”
　　“说到翘楚，便让我想到一人，诸位画友还记得‘枯石散人’吗？当年他的一幅《峨眉山月图》容千景于尺寸，寄万法于心手，夺造化之神秀，可谓技惊四座。”
　　“唉，至今不曾忘，也不敢忘。可惜至此之后，‘枯石散人’便再无踪迹。古衍斋也一年不如一年啦。”
　　陈小眠原本听得“古衍斋”颇为耳熟，细细打量那些画手，这才发现窗边那位头戴巾帽，身着蓝色宽袖绸衣凝眉作画的，正是自己的小叔子，韩府的三少爷——韩寄忧！“古衍斋”不正是韩家经营的画斋么。顿时，有点做贼心虚，悄悄把头缩回，这次她是趁着回门，偷偷溜出来玩的，可不能被发现了。心中却对那位“枯石散人”有了几分好奇。不能怪她，对于学画之人，都怀有一颗追求艺术之美的心灵，最激动的莫过于碰到一幅好作品，正如酒鬼遇到酒，赌鬼碰到色子，引为人生一大快事。
　　“这次的‘画魁’，看来非漱玉斋莫属，吴通虽然画技了得，倘若‘枯石散人’仍在，这第一又哪里轮得到他。”
　　“这‘枯石散人’什么来历，他的画真的那么好吗？”压低的议论声中，突然插进来一道脆生生的女声。面前的女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一脸的雀跃与好奇。
　　“什么来历咱们确实不知，他画得好不好，你且自己看一看。”
　　陈小眠顺着那人的指头望去，瞬间被扑面而来色彩与线条震住。《峨眉山月图》取自李白那首《峨眉山月歌》，仅仅几尺见方的画纸，却将那渺渺山河九天风露收纳其间，霎时，她竟有种不知身在何方、今夕何夕的恍惚，只觉那明月万里相随，透着淡淡的愁，淡淡的伤，照亮了那绵延万里的关山路，照亮了古往今来的人与物，而她就任由那愁与伤漫延在自己的思绪中……猛然间回神，眼角竟已有湿意。再看那署名，“枯石散人”四个字笔锋瘦劲，透着股说不清的萧索和阑珊，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有这么一双清透的慧眼，一颗至诚的心，画出这么一幅夺人心魄的画。
　　良久叹息，她终是错失了这样一个人物。

　　清机觉得自家小姐自从观看了那场“斗画”后就怪怪的，总有些魂不守舍。这不，回来的路上，东西也不吃了，热闹也不看了，时而兴高采烈时而唉声叹气。
　　“小姐，你是不是病了，一会儿乐一会儿愁，跟疯魔了似的。”清机伸手探了探陈小眠的额头。
　　“你说对了，我是既喜又忧，既满足又失落。说多了你也不懂……”
　　“臭乞丐，哪里不好呆，偏要呆在你爷爷这地儿，好狗不挡道，走走走！”穿着短打衫的小厮一边推搡着一个乞丐一边大声斥骂，原来是嫌乞丐挡道，妨碍了酒楼的生意。
　　那乞丐穿着倒不算太潦倒，只是蓬头垢面，胡子扎拉，任由那小厮推搡叫骂，不还手也不应嘴。眼见着小厮越骂越难听，一个用力，竟将乞丐推倒了在地，尤嫌不够，上去踢了两脚，那乞丐也只是蜷了蜷身子。
　　“唉，这世道，连酒楼打杂的也那么蛮横。”
　　“也不怪那小厮横，狗尚有三升糠分，马也有三分龙性，这乞丐长得人高马大的，却是个怂包，小厮欺软怕硬，可不使着劲儿打骂么。”
　　陈小眠见路人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人站出制止，不由皱了眉头：“阿来，你去，把那个乞丐扶起来。”
　　那乞丐任由阿来搀扶，捂着腹部，正挣扎着欲从地上爬起。眼前便出现一片绿如春烟的裙摆，一双小手托着几粒碎银子伸到面前：“还站得起来吗？这些银子你可以买些吃的，找个大夫看看伤，拿着吧。”
　　陈小眠只看到那掩在脏乱发须中的眼睛，痴痴地望着自己，既清澈得似能清晰倒映出自己的身影，又深邃得仿佛穿透了万古洪荒，竟一时间砰然心跳，不由得道：“喂，你……”
　　“卿如……”那人含糊着吐露两字，身体一沉，竟昏厥了过去。
　　阿来努力撑着那人的身体，为难道：“小姐，你看……”
　　“这人怪可怜的，总不能把他扔这儿吧，救人就到家，先给他找个地方。”陈小眠挠挠头。
　　主仆几人合力将那昏厥的乞丐弄进了一家客栈，本来按陈小眠的意思是想把人弄回家，遭到了清机的强烈反对。“小姐，你上街不过半天，就弄了个野男人回家，老爷夫人问起来，奴婢皮肉受苦事小，要是传出了点不好听的，小姐你可如何是好。”一席话说得陈小眠哑口无言，一边大叹古人想象力丰富一边只好就近找了家客栈，将人安置好。陈小眠又让阿来去请了大夫，诊断下来只是一些皮肉伤外加体虚。
　　“这些都无大碍，只不过此人神志昏懵，委实有些难办。”
　　“昏懵？”
　　“此人应是遭受重大变故，五内俱焚，心焦体虑，因而神思不属。”
　　陈小眠明白了，这位仁兄遭遇了重大打击，现在是精神失常了。乖乖，这年头精神病这么吃香，走哪里都能碰上。
　　送走了大夫，陈小眠忍不住叹了口气：“别人一救就救出了一段旷世绝恋或者是一场绝世奇缘，我一出手就救了一个精神病患者。唉，算了，本来也没图你什么。本姑娘菩萨心肠，遇到我算你走运。”
　　“小姐，我瞧着这位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清机拿着热毛巾将那人裸露出的脏污肌肤都细致擦过，露出稍显苍白的肤色，“你瞧他的双手，不像是干活的，倒像是用来写字的。”
　　那手指骨修长，指尖形状美好，虚握的姿势中仍能感受到张弛的力度，加上白皙细腻的肤色，任谁看了都会认为是一双用来写字作画的手。
　　“大概是哪家走失了的公子，等人醒了再说吧。时候不早了，清机随我回去。阿来你就在这里照顾他。明天我再过来。”眼瞧着天色渐晚，陈小眠不便久留，吩咐了阿来一番，便同清机一道回了夏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