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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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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当地的风俗,新婚夫妇回门,可以在娘家小住几日,而韩家对这个长孙媳妇也着实厚待,允许她多住几日以尽孝道,陈小眠也顺水推舟,这个爹虽然在灵魂上不是亲生的,毕竟是疼爱她的,作为名正言顺的大小姐,小日子过得还算悠闲轻松。住在韩府,虽然不曾亏待她,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一干长辈同辈待她也算亲厚,但那尴尬的大少奶奶地位,那不时飘入耳内的窃窃私语,那各色俱全的眼神,总是让人不自在。
这会儿,她虽是偷偷溜出去,回家被发现后,免不了被父亲唠叨了几句,连忙摆出诚恳的态度,嘴里应着:“孩儿必定紧遵教诲。”心里又加上一句:“绝不执行。”直把父亲哄得眉开眼笑,顿时忘了数落她。
第二天一大早,主仆二人便赶到客栈。进门就看到阿来举着碗药,面露难色。看到小姐和清机,阿来松了口气,抹了抹头上的汗:“小姐,这人醒了之后就一直坐那儿,怎么说都不理不睬。”
陈小眠眼一瞥,便见那人倚着窗户,一手搭在窗台,痴痴地望着窗外。明明穿着一身破烂衣服,满头脏乱须发,那凝目远眺的背影却带着点风尘外物的姿态。任阿来和清机费了好一番唇舌,他都如若未闻。
陈小眠走到窗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像漫天洒下的轻丝罗帐,粘在脸上凉凉的。远处的屋檐、石桥、小舟都隐进了这迷离的烟雨中,像一个渺远的梦,唯有岸边那一株桃树,沐浴在这江南三月的霏雨中,绽放着生命的嫣红,有着惊心动魄的灿烂。
这一刻,陈小眠似乎也看得痴了,她收敛心神,柔声问:“你在看什么?桃花?你又在想谁?卿如?”
那人微微一怔,仿佛受到了什么触动,将目光移到陈小眠脸上,轻轻喊道:“卿如。”
被他用痴痴的目光密实地笼罩着,不知为何,陈小眠有些呼吸困难:“我不是卿如,但我不介意你把我错认成她。”她接过药碗,舀起一勺药汁,温柔哄道:“听话,把药喝了。”那人竟乖乖张嘴,任由陈小眠将整碗药汁一勺勺喂完。
陈小眠放下空碗,不由得摸了摸那人的脑袋,笑道:“真乖。”仿佛在摸一只大型宠物。那人安安静静地坐着,目光一刻不停地追随着陈小眠,里面竟是全然的信任和依赖。这个人一无所有,俨然把陈小眠当作了唯一的依靠,仿佛陈小眠成了他自己的整个世界。这是一种奇特的经历和感受,让陈小眠感到莫名的安定和满足。午夜梦回时残存的心悸和茫然,竟都被这人无声的目光所驱散。
“小姐,我看他身体也没什么大碍了。咱们是不是该走了?”
“走?”
“是啊,咱们为他做得够多了。总不能一直带着这个傻子吧。”
犹豫了半天,陈小眠惴惴道:“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家在哪里,放着他不管……”
“也许他的家人也在找他呢。小姐,你的心太好太软,我们即使照顾得了他一时,也不可能照顾得了他一世。再过几天,咱们就要回韩府了,早晚还是顾不上他的。”清机急了,看小姐的样子,还有点舍不得的意思在里面。
陈小眠不语,半晌道:“你说得对,我们走。”她走到那人面前,对上他明亮的双眼,被里面的信任刺得心头微微一痛,勉强笑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定了定,又道:“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说罢,转身出了房门。
走了几步,回头一瞧,那人竟牢牢跟在身后,看陈小眠回头瞧他,亮晶晶的双眼微微弯起,他似乎以为陈小眠在同自己玩一个游戏,兴高采烈地跟在陈小眠身后。
“小姐,走吧。”清机催促道。
微凉的雨丝粘在脸上,身上,陈小眠觉得自己的心也似浸在这凉水里,冷冷的,没着没落地难受:“只不过是个不认识的傻子。”她自己安慰自己。忍不住,回头喊道:“你走吧,别跟着我!”她皱着眉,出口的话语带着一丝火气,不知道是在生自己的气还是这傻子的气。
那人往前跟了几步,看到陈小眠的神情,吓得停住了脚步。动了动唇,分明是在喊:“卿如……”
“你认错人啦,我不是卿如,你回家吧,回家就能找到她了。”那眼巴巴瞧着自己的神情,怎么看都像是一只被遗弃的宠物,可怜兮兮的,陈小眠不得不狠下心来撵他。
那人不动,就那么定定地盯着陈小眠,眼里是一抹受伤的颜色。
陈小眠不忍再看,转身走得飞快,许久,忍不住回头,就看到漫天的细雨中是那人孤零零的身影,一动不动,固执得让人心痛。
一路上气氛格外的沉重,阿来和清机看着沉默不语的自己小姐,互相使了个眼色。清机鼓起勇气,打破沉寂:“小姐,雨大起来了。那边有家茶社,不如进去躲躲雨吧。”仿佛印证了清机的话。“隆隆”的春雷从天边滚过,雨点子霎时密集起来。
主仆三人入了茶社,清机为她点了一杯姜茶。虽然入了春,但是淋了点小雨,喝一杯姜茶驱寒,是再好不过了。陈小眠捧着杯子,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清机看了看天色,有些着急:“雨越来越大了,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小姐,要不咱们问店家借把伞再回家吧。晚了又该挨老爷夫人数落了。”
“是了,雨越来越大了……”陈小眠接过清机手里的伞,抿了抿唇。“唰”地将伞撑开,大步跨入雨帘中。
“哎,小姐……”清机追了两步,被大雨阻回,急得直跳。
溅起的泥水湿了整个鞋子和下摆,陈小眠仿若不知,依然急行在雨中,远远地,便看到那抹淡色的身影,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直直地立着。
“痴人!”她扁扁嘴,骂道,脚下却加快了步子。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相对的面孔。那人浑身被雨水淋透,打湿的须发紧紧贴在脸上,狼狈到了极点,眼里晶亮,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珠,唯有那委屈的神色,越发地鲜明。
陈小眠叹了口气,将伞举到他头顶,牵起他冰凉的手:“走吧。”那人乖乖的,任由她牵着,默默地向客栈走去。
淋湿的衣服得换了,还得洗个热水澡,不然容易生病。陈小眠试探着哄道:“来,把衣服脱了。”虽然从自己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有够奇怪的,但是陈小眠强大的心理把自己的行为解释成了“哄儿子”,而且还是哄一个相当黏人的“儿子”。然而面对氤氲水汽中逐渐裸露出来的白皙胸口,陈小眠不争气地面红耳赤了,虽然面前的这位心理年龄不达标,但是生理年龄绝对正常,这是活生生的一个成熟男人啊。赶紧喊停,无视那人一脸懵懂的神色,陈小眠苦恼道:“要不,你穿着衣服洗?”
好在这时,阿来和清机找上门来,这项艰巨的任务便从陈小眠手里抛到阿来手里。陈小眠松了口气,避向门外,哪知,袖子一紧,已被拽住。
“不走!”惶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大概是怕了陈小眠的离弃。
“不走。”陈小眠柔声道,“唱歌给你听,你听到我的声音,就知道我在哪里啦。”
轻柔的歌声流淌在这个雨夜,仿佛花瓣上露珠的悄悄滴落,或者是雨丝在水面上点出的涟漪,温柔而熨帖,就那样一遍又遍地响起: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南西北
陈小眠一直想,她为什么会放不下这个傻子,明明是一个什么都不了解的陌生人。但在这一刻,她仿佛明白了点什么。她以为自己在拯救这个傻子,其实她也是在拯救自己。
我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又将要到哪儿去?每一个寂静的黑夜,无数的问题呼啸着刮过自己脑际,将她拖入恐惧的深渊。她占据着这个叫“夏知眠”的女子的躯壳,灵魂却是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孤独。她不知道要怎么去扮演一个高门大户的大少奶奶的角色,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丈夫——一个人人闻之色变的“疯子”。白日的高歌无忧无法掩盖住深夜的惶然无措。这个傻子却把她当作了所有,那样的全心全意,仿佛为她找到了一个存在的理由,让她又充满了斗志。
这一刻,她有一种错觉,不管前路如何,她不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