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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杖责 ...

  •   张太后斜倚在廊下的软榻里,披一件暗红色的织金云霞龙纹衫子,鬓上的翠凤衔珠钗子在风中轻轻摇荡。
      刘瑾无声地跪在阶下,听张太后用爱怜的口吻训斥朱厚照。35岁的女人依旧容颜照人,只是自从先皇去后,她眉梢眼角的疲惫忧伤,即便再好的妆容也无法遮掩。这是大明王朝一个传奇的女人,弘治帝一生未曾册立妃嫔,帝后二人如寻常夫妻一般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自从次子朱厚炜夭亡,朱厚照就成了帝后两人唯一的孩子,不免格外疼爱一些。
      看着垂头立在榻前的朱厚照,刘瑾微微有些感慨:没有兄弟姐妹,少了纷争,多了寂寞,也不知对朱厚照来说是祸是福。这些年来,他能感觉得到朱厚照的依恋,生在皇家,父母不能肆意地亲近,又没有同龄的玩伴儿,自己究竟在朱厚照的生命中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有时候刘瑾也有些惘然。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张太后遣走了朱厚照,看着静静伏在阶下的刘瑾,目光不禁有些迷离。多少年了,这个人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抬起头来。”
      刘瑾依言抬头,发现周围伺候的宫女太监都不见了,周围只有蝉声喧噪。太阳虽然不大,但天气格外闷热,刘瑾额上的汗水淌下来,洇湿了一小片石板地。
      张太后看了他许久,方才道:“私自带皇上出宫,你胆子够大的!看来去年那一顿板子还是太轻了。”
      刘瑾却意外地松了口气,如果太后是为这个生气,至多也不过就是再挨一顿板子:“是,奴婢知错,请太后责罚。”
      张太后突然冷笑一声:“错?你还知道什么是错?洪武爷立在宫门口的铁牌上刻了什么字,你不会都忘了吧?”
      “奴婢不敢忘。”铁牌立于洪武十七年,上铸“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几个大字,正统七年曾经被王振毁去,重铸之后更是字字铁划银钩,狰狞之极,仿佛在控诉土木堡之变的血泪屈辱史。刘瑾每次从那里经过都会驻足良久,从那狰狞欲噬人的笔划中,他隐约看到了自己参差错落的命运。
      “不敢忘?”张太后的声音突然拔高,“那崔停云自杀是怎么回事?哀家虽不大过问前朝政事,却还没到耳聋眼花的程度,由不得你们胡闹!”
      “哀家知道……”张太后颓然叹了口气,缓缓从软榻上起身,戴着和田白玉护甲的手托起刘瑾的下巴,看着那张姣好如少年的脸,若非早知他的真实年龄,她怎么也不敢相信,面前的人只比她小三岁,“哀家知道,当年的事情,是我们张家对不住你。这么多年来,你贪污受贿卖官鬻爵只要做得不太过分,哀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到。可……皇帝是我的儿子,他为了你把那些折子成堆成堆地压下去,你知道那群两脚书柜会在起居注上怎么写吗?宠信阉竖,败乱朝纲!你以为言官那么好对付?那群老头子骨头硬着呢,连先帝……”张太后下意识地捂了下脸,颓然坐回榻上:“连先帝那般勤政爱民,为国家大事把命都搭上了……也惹不起那些言官啊。你以为这事那么容易便了了么?那些自命清高的老古董,就像水面上的葫芦,你摁得越狠,它浮得越快,你大板子伺候大狱里丢,他们觉得那是荣耀,只要你不把葫芦捅破了,他们是不可能闭嘴的。”她也是受过言官气的,祐樘为了她执意不肯选秀女,那些言官们骂得有多难听,她早已领教过。
      刘瑾跪在阶下默默地听着,那些他以为已经遗忘的往事,一幕一幕重上心头。父亲悲愤绝望的脸,母亲嘶喊着他的名字要他快逃,弟弟妹妹扯着他的衣角哇哇大哭……冰冷的锁链,黑暗的囚牢,铺天盖地的血色……
      刻骨铭心的痛狠狠绞着心脏,刘瑾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都没有察觉。恨,他怎么能不恨,只是这世间还有比恨更重要,也更无奈的事情。许久,他才听见太后高高在上的声音:“……哀家也很好奇,你到底跟崔停云说了什么?上下嘴皮一碰就能定人生死,你的本事倒是大得很!”
      刘瑾低着头跪在那里,既没有动作,也没有声音,几乎让人疑心那是一座雕像。
      张太后等了片刻,不见回应:“哀家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所以……刘瑾,该让你长长记性了。咱们五十五十地来,看打到第几个五十,你会跟哀家说实话。来人,板子伺候!”

      板子一下一下重重地拍在肌肤上,臀腿上绵长尖锐的疼痛令刘瑾几乎不能思考,一声声的惨叫几乎不受自己控制就已经脱口而出,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淌了满脸。
      多少年了,自己还是这么没出息,刘瑾自嘲地想。他知道自己最多能撑两个五十,所以一定要在板子打完之前,想出最合理的解释。他希望这痛苦赶快结束,又期盼这板子能打慢一点儿,多给他些时间;他一面默默数着板子,一面竭尽全力集中精神整理思路,寻找着最可信,也最能推脱自己、嫁祸旁人的理由。
      一个五十打完,刘瑾已是汗透重衣,声音都喊得发哑。太后面前,没人敢手下留情,因此五十板子打下来,臀腿上已是一片鲜血淋漓,一道道鲜红划过莹白的肌肤淌在石板地上,汇聚成小小的一滩。
      太后挥退左右,道:“说吧,你跟崔停云说了什么?是谁让你这么干的?”
      刘瑾面上已是涕泪纵横,狼狈不堪,这时忽然大哭出来,肩膀微微抽动,也不知几分是装的几分是因为疼痛难忍:“奴婢冤枉,奴婢什么都没有说。是……是崔停云的表兄给了奴婢三千两银子,托奴婢进去给带个话。奴婢一时贪财,就……”
      “韩文?”崔停云的表兄正是户部尚书韩文,张太后听到此处,皱了皱眉头,“他让你带什么话?”
      “让崔大人千万……熬住了,过几日救他出来。”
      “就这些?”
      “嗯。”
      “撒谎!那崔停云好端端为什么自杀?”
      刘瑾抽噎道:“奴婢真的冤枉,太后明鉴。奴婢看到崔大人的时候,崔大人已经奄奄一息,脸上的肉都烂了,奴婢……奴婢当时吓得腿都软了,差点儿尿了裤子。牟大人威胁奴婢,说只要奴婢说出去一个字,就要了奴婢的狗命。结果……第二天就传出崔大人自杀的消息,奴婢害怕……”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
      “是。”
      “你说的都是真的?”怪不得崔大人的尸身诡异失踪,因怕引发风波,消息被压了下去。难道……只是……
      “奴婢只剩下半条命了,怎……怎敢撒谎?还请太后垂怜,别……别将这件事说出去……奴婢怕……”
      “好吧,暂且这样。权当是一个小小的警告,今后外朝的事情,少插手!”张太后疲惫地摆摆手,“来人,把他拖下去。”
      陷入昏迷之前,刘瑾唇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今天这一关,总算暂时闯过去了。他知道,太后并不相信他,只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总有一天会生根发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章 杖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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