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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番外 王守仁南行记[1] ...

  •   蹇驴敝车,前兵部主事王守仁离京一路南行,目的地是贵州龙场——西南崇山峻岭之中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妻子刚刚怀孕,受不得颠簸,王守仁差人送他回了娘家;上路的时候只有一个老仆随行,伤口一直没有得到好的照料,心情也一直抑郁难解。气候虽然一点点儿温润起来,人却一日日消瘦下去。他想起父亲对自己的殷殷期望,想起七年前金榜题名时的意气洋洋,倏忽间就这样凄惶离京。官场之险恶,人世之翻覆倥偬,他从来都懂,却从不曾感受得如此深切刻骨。
      ——但却并不后悔。即使要他再选择一次,他还是会做同样的事情。人这辈子什么都可以辜负,唯独不能辜负自己的心。
      阳光明媚的颠簸白昼,山乡野店的寂寞长夜,王守仁有时候会想起那个害他至此的人——刘瑾。媚上窃权,残害忠臣,祸乱朝政,刘瑾的所作所为令他无比痛恨和唾弃;可是想起那个清瘦的身影,他却奇异地恨不起来。细细想来,他和刘瑾有过的交集屈指可数,刘瑾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其实并不了解。但他总会想起那个晚上,那个众臣欢宴灯火通明的晚上,他着意为难刘瑾,本想让那个媚惑主上的阉人当众出丑,不料却听到了那样一曲秦腔。略显单调的伴奏,反倒显得那声音愈发高亢苍凉,慷慨悲壮之气直冲霄汉。英雄霸业,转瞬成灰;万丈豪情,顷刻乌有;壮志的蹉跎,世事的苍凉,人生的凄苦……一时都扑到眼前来。那一刻,王守仁被深深地震撼了,久久地沉浸在余韵中不可自拔。在满殿的重重灯影中,看着那双魅惑世人的清明眼眸,素来以善读人心为傲的王守仁也迷惘了。究竟有着怎样的一颗心,才能在做尽亏心事后仍然保有纯粹如水晶的眸子?究竟有着怎样强大的灵魂,才能在那般柔弱的身躯中爆发出那样飞扬的豪情和那样深刻的悲哀?
      他不知道,想不通,所以对刘瑾不免多留了一份心。他亲眼看着他愈来愈得正德的宠信,从钟鼓司掌印太监,到总督团营,最终将内监最高职位司礼监总管收入囊中;他知道他怎样蛊惑正德,把刘健、谢迁等一干反对他的大臣全数收拾干净;他也听说了刘瑾对康海的刻意结交,甚至知道李梦阳能死里逃生,全凭康海求情。
      王守仁看不清这是个怎么样的人,但他知道自己应该站在什么位置。所以他上书痛骂奸佞,被廷杖四十,投入诏狱,流放边陲。他猜测,这也是刘瑾的意思。那一双翻云覆雨手,等闲间便将他十年寒窗,七载辛劳一朝抹杀。他恨得想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可是他恨的仿佛别一个人,始终无法与那个清丽的“少年”合为一体。

      一路颠簸,身上的伤时好时坏,才三十出头的人,心境就已经颓唐得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景色却不理人心,道旁的山山水水自顾自地柔软起来,山野中也逐渐有了绿意,一星、两星……慢慢葱茏起来。就这样走着走着,转眼就过了年关,江南的春来得早,才刚进二月,地气就已经微微地暖起来。
      随着日子缓慢地流逝,王守仁的心态慢慢坦然,身子也渐渐好起来。到江浙一带的时候,已经恢复了每天清早起来打一套拳的习惯。习过武的人远比常人警醒,王守仁渐渐觉出似乎有人在跟踪;这样隐秘的步步紧跟的风格,很像锦衣卫的追踪术。
      想起王岳的遭遇,王守仁心中一点点结冰。这大约也出自刘瑾的授意吧,自己骂他骂得那么狠,心胸狭窄如刘瑾,又怎么可能容自己活着呢?可笑自己还曾经对他心生好感,比东郭先生还要差劲。
      但跟踪的人一直没有什么动作,行到钱塘县境内,王守仁干脆弃了车马,改走水路。这一晚,月明星稀,久久按兵不动的跟踪者终于有了动作。王守仁心中暗暗思忖逃生的可能性,将贴身的短剑取出来以备不测,却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两个刺客竟然窝里反,自己打起来了,借朦胧的月光,王阳明看到船尾那两个起伏交错的人影,剑光在月光下闪烁生寒。
      王守仁心中一动,在船舱中铺开宣纸,借着月光飞速写下一首绝命诗:“自信孤忠悬日月,岂论遗骨葬江鱼!百年臣子悲何极?日夜潮声泣子胥。”然后把自己的衣帽脱下,投入江中;自己则躲到底舱中,屏息静待。
      大约过了一刻钟光景,船头两人终于不打了,王阳明听到脚步声在船舱里咚咚地响起来,接着是翻动纸页的沙沙声,然后听到脚步声匆匆离去,似乎有隐约的水声传来。许久,终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万籁岑寂,中天月圆。
      王守仁这才悄悄从底舱中爬出来,与趁机回家探亲的老仆汇合,乔装买舟南下福建,又转而北上南昌,从鄱阳湖走水路来到了南京。
      当时,父亲王华正在南京担任吏部尚书[2]。半月前王华托人打听儿子的下落,得到的却是儿子投水自杀的消息,分外悲痛,已经悄悄发丧,并立了衣冠冢;这当儿竟然看到了活生生的儿子,惊喜自不待言。王守仁在家待了一个多月,还是被父亲赶去了贵州龙场。因为龙场驿丞的官职再小,也还算是个官儿,只要他去了龙场,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若是待在南京,他一辈子就只能是个“死人”,辛辛苦苦得来的功名也就算是毁了。
      于是,自京城出发九个月后,王守仁终于来到贵州龙场赴任,开始了他为期三年的光杆驿丞生涯。在荒凉、潮湿、瘴疠横行的龙场,王阳明重新开始学习“生存”,这是与他所熟悉的官场完全不同的生存状态,条件十分恶劣,却没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生活倒是十分平静。
      来到龙场三个半月的时候,有一天,清静到近乎冷寂的茅屋来了一位衣冠楚楚的不速之客。该人自称姓谢名斌,是涵德堂西南分堂的堂主,想请他到贵阳做客。王守仁当时正在生火煮饭,因为木柴潮湿的缘故,浓烟滚滚,熏得王守仁咳嗽不已。粗布短衣,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王守仁,就这样出现在来人视线里。
      王守仁听谢斌自报家门,心中便是一跳:“这XX堂的,莫不是白莲教一类的江湖组织,来拉自己入伙?这类江湖组织向来与朝廷水火不相容,若自己不答应,恐怕我命休矣;若是答应了,自己这辈子可就全毁了。”王守仁心中忖度,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干脆装聋作哑,自顾自地在那里烧火,愈发猛烈地咳嗽。
      谢斌一面打量着简陋的茅屋,观察那个活像个老农夫一样的人狼狈地烧火煮饭,一面心中暗自嘀咕:“莫不是消息有误?就这么个人,怎么会是以博学闻名的王守仁?”但谈先生在信中反复叮嘱要以礼相待,所以谢斌还是耐下性子,寻了个看上去比较好的三条腿的凳子坐上去,默默地等待。
      王守仁一面做饭,一面留意那个人动静。不想那个人竟是在这里安营扎寨的姿态,四平八稳地坐下来东张西望。王守仁不由腹诽:“这是干什么?难不成要留在这里吃饭?”
      待到饭菜上桌,谢斌果然老实不客气地坐过来,拿过唯一的像筷子的东西,夹了一口菜咀嚼片刻,“呕”地一声吐出来:“这是什么东西?”谢斌跑去小溪边猛灌了几口冰水,仍然恶心得要死。
      王守仁想笑又不敢笑,径自去外面折了两根树枝,洗干净了充作筷子。那菜是他从山上挖来的一种中药,当地称之为折耳根,其实就是鱼腥草的根茎。凉拌折耳根和折耳根炒腊肉,都是当地人喜爱的美食。这种植物的根茎初尝定然腥臊难以下咽,久之则会上瘾。王守仁刚来的时候也是吃一口难受半天,不过现在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吃下去了。
      谢斌干哕了半天,终于面色苍白地挪到王守仁面前:“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当地人口味重,嗜食酸辣,谢斌是扬州人,吃不惯这里的饭菜,所以特地带了一名厨子来,平常从不在外用餐,自然也没有见过折耳根。
      王守仁据此判断出谢斌不是本地人,便起了唬弄他的心思:“毒药。”想着拖延个一时半刻,到时候宁可亡命天涯,也不能背叛朝廷。
      谢斌脾气本来就不好,已经耐着性子忍耐了许久,这时一听就火了:“王守仁你他妈王八蛋!谈先生派人暗中千里迢迢护送你到江浙……听说你到了贵州,又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以礼相待,你他妈究竟想干什么?!”
      王守仁听了愕然:“你说什么?护送?”电光火石间想到那日舟中诡异的一幕,原来如此!王守仁心中感激,恢复了平常的谦和礼让:“谢堂主,王某不明真相,失礼之处,还请见谅。请问贵堂做的是何等营生?谈先生是谁?你们找我所为何事?”
      谢斌听了这话,又想起谈先生的嘱托,对自己刚刚的粗口有些过意不去:“王先生,我们西南分堂在贵阳建了一所书院,一直请不到有才德的先生。谈先生是我们总堂堂主,知道您是博学鸿儒,不幸被贬到贵州,所以特意派人暗中护送,嘱托我们请您去授课。”
      王守仁听了眼睛一亮:“书院?”这几个月他在龙场蹉跎时日,正愁没有事情做,能够教书育人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于是王守仁开始了一面教书,一面潜心治学的生活。不久后,他在龙场东北的一座山上发现了一个山洞。那里古木参天,风景秀丽,王守仁很是喜欢,便移居洞中,称之为“阳明小洞天”,凡是不教书的日子都在里面潜心读书,思考人生。
      后来,王守仁在这洞中彻悟人生之理,成为一代“心学”大师。史称“龙场悟道”。[3]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番外 王守仁南行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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