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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 胃疾 ...

  •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霄。转眼又是一年将尽。
      腊月初八刚过,安南王子阮少卿带领使团来京入贡。阮少卿一行十三艘中型海船,自天津港登岸,带来了大量的安南物产。六尺的红珊瑚,晶莹剔透的水晶珠串,象牙戒指,玳瑁梳子,还有珍珠、犀角、玛瑙、琥珀,沉香、木香、龙涎香、苏合油、蔷薇水,贴金扇、细花席、琉璃瓶,洒金文台、描金粉盒、龙文廉席……都不必说了,最绝的是竟然随船带来了一百只孔雀,三十只五色鹦鹉,还有五只黑猿,三只麒麟,端的是奇哉妙也。
      年关将临,又恰逢安南王子入京,京中一时间热闹非凡,宫中的宴会一个接着一个,六部九卿都忙得团团转,朱厚照除了参加宴会,便是跑去逗孔雀训鹦鹉折磨黑猿,乐呵呵地小孩子一样。刘瑾不得不感叹年岁不饶人,这些日子忙前忙后都快累瘫了。好容易朱厚照和小王子相约去围场打猎,刘瑾偷得浮生半日闲,厚着脸皮把康海约出来,在德胜门附近的白丁茶楼同赏雪中寒梅。
      自那日开口求了刘瑾又落荒而逃,康海已经好些日子都没有见过刘瑾了。不久前李梦阳出狱,特地登门道谢,他才知道刘瑾那些威逼利诱的话全都是虚张声势,这个人情,他到底是欠下了。所以今朝刘瑾相请,他思忖片刻,便答应了。

      往来白丁楼的都是些有身份的文人学士,这“白丁”二字于此不啻自嘲。康海扫了眼门楣上的匾额,举步入楼,刘瑾早已在窗边的座位上等他,一手支额望着窗外,如玉肌肤映着窗外的雪光,冰清玉洁如同仙子。康海一时间心如鹿撞,凝神片刻,方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刘瑾见他来,眉眼笑得弯弯的:“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康海躲过他灼灼的目光,咳嗽一声,道:“那个……谢谢你。”
      “哪个?”刘瑾存心逗他,明知故问。
      康海噎了片刻,方端容道:“献吉(李梦阳字)的事,多谢你了。”
      刘瑾存心取笑:“康大状元,与我这个权阉同流合污,什么感觉?”
      同流合污,是啊,康海低头想了一下,感觉也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差,于是抬头微笑:“似乎还不错。”
      刘瑾因这一句话而笑逐颜开。这时,茶博士送上梅蕊雪水烹制的雨前,康海执杯浅啜一口,压下心底的绮思。
      不知何时,细屑样的雪花又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雪压红梅,景致极是清雅。一阵北风吹过,梅树上的积雪簌簌而落,惊得一群觅食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刘瑾慢慢啜饮着杯中热茶,窗外传来隐隐的梅香,对面是自己的意中人,四周的喧声一时落下,愈发显得这时光说不出地静好。刘瑾惟愿时间漏得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他感受着心底隐秘的愿望,却明明白白地瞧见那终将破灭的幻想,心底不由浮上淡淡的悲哀。
      这时,邻桌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声,即便声音压得很低,还是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刘瑾瞥了一眼,认得其中几位是六科廊的给事中。
      “看到了没有?康大人对面那位,就是权倾朝野的大宦官刘瑾。”
      “长得新帘子胡同的小倌儿一样,什么本事了,还不是屁股生得好。”
      “嘘,小声点儿。你有几个脑袋悬在裤腰上?”
      “哎,你们说,康大人素来品行端方,嫉恶如仇,怎么跟刘瑾那种权阉走到一起了?”
      “切,这还用问吗?有哪个佞臣打一生下来就结党营私,无恶不作?还不是见钱眼开,为权弃义,想要和刘大太监一起把持朝政,权倾朝野?”
      听得这样的议论,康海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刘瑾却很没有良心地笑了。
      待那几人匆匆结账离去,刘瑾一只手转着茶杯,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德涵,被人冤枉的感觉怎么样?”若我说,撵走两阁老,廷杖贬谪进谏忠臣,这些事情都不是我做的,天下又有谁会相信?
      康海的面色才稍稍缓和,被刘瑾一问又阴沉下去:“托你的福,我现在跟你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希望你有空能多积点儿德,这样我们还能活得长久一点儿。”
      微微晃动茶杯,刘瑾盯着一片茶叶在水中上下浮沉,轻声道:“你也是这么看我的?”
      康海犹豫半晌,方吐出一个:“是。”顿了顿,又道:“我不知道你为何待我这样特别,但是你对其他朝臣当得上心狠手辣。人做事,天在看,害人终将害己。刘瑾,我希望你……能听我一句劝,这样的事情,别再做了。”
      刘瑾却突然道:“我们去爬西山吧。”

      西山并没有爬成,因为刘瑾的胃疾又犯了。
      刘瑾的胃本就不好,这些日子忙忙碌碌也没有按时吃饭,再加上寒冬腊月被绿茶一激,很快就面色惨白,冷汗涔涔。
      好不容易跟康海见一次面,刘瑾没想到自己的胃这么不争气,心中暗恼,却不欲在康海面前出丑,借口有事道了声告辞就匆匆离开了。
      康海本来边走边跟刘瑾絮絮说着翰林院的事,刘瑾初时尚接几句,一会儿就只爱理不理地漫应一声,这时干脆把他撇在街头匆匆离去。
      什么事情重要到非得这个时候去做?还是今天根本就在拿自己耍着玩儿?或者是自己哪句话冲撞了他?小心眼儿的公公!康海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眼看着刘瑾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街的尽头,赶忙举步追了上去。这唱得究竟是哪出戏?他一定要问个明白!
      每走一步胃里都一阵翻江倒海,好似一千个孙悟空在里面翻筋斗,难受得直欲晕去。刘瑾的指甲狠狠地掐在手心里,竭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僵硬着脊背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刚转过街角,刘瑾一口气泄掉,颓然贴着墙根滑坐在雪地里,侧头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康海匆匆地跑过长街,本想着如何质问刘瑾,一转过街角,却看到刘瑾斜靠着冰冷的砖墙,坐在雪地里,满腔郁愤立刻转成了心疼。刘瑾下齿死死咬着嘴唇,脸色惨白如雪,眉头紧紧皱着,双眼紧闭,表情十分痛苦。康海见了,只觉得心被一柄锥子狠狠地刺中,疼得不知如何是好,赶忙上前揽住刘瑾,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你怎么了?”
      刘瑾张开眼睛。本来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幅模样,可此时见他追来,心中却涌上一阵安心的喜悦,胃一下子没有刚才那么难受了。刘瑾伸手攀住康海的脖子:“胃疼。”
      康海道:“我带你去医馆。”说着抱起刘瑾,沿着长街大步而去。
      雪花碎屑一样从铅灰色的天空中坠下,康海把刘瑾包在披风里,裹好。这是康海第一次抱他,他素来知道他的瘦小,却从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轻。闻着刘瑾身上淡淡的梅花一样的香气,感受着他柔软的黑发拂过脸颊,康海只觉又是心疼又是怜惜。
      刘瑾头靠在康海肩上,隔着几层衣料似乎也能感觉得到他身上的温度。即便胃还是难受得厉害,他却隐隐希望通往医馆的路长一点儿,再长一点儿,希望这样难得的温馨永远不会到尽头。
      胃里的疼痛愈来愈剧烈,刘瑾终于忍不住低声嚷疼。康海加快了脚步,一遍又一遍安慰着:“乖,忍一忍,很快就到了。”

      刘瑾素有胃疾,加之体质虚寒,致使郁结其中呕吐不出。医师开了副发散的药,熬了灌下去,又开了几副健脾养胃的药,细细嘱咐了,才放他们走。
      该把刘瑾带去哪里呢?
      刘瑾府上的管家常常不在,家里一小屁孩儿还需要他照顾,送回家去显然不是个好的选择。至于自己家……母亲半月前来京,现在就住在府上,康海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向母亲介绍刘瑾。略略犹豫,他还是决定把刘瑾带回家去。
      老太太一辈子养了两男一女,只有这个小儿子最不让他省心,年过而立还不知道成家。老太太不远千里来京,为的就是替小儿子物色个贤良淑德的儿媳,亲眼看着他成家。所以从来京那天起,老太太就为他儿子的终身大事忙忙碌碌,把京中六品以上官员家中待嫁的适龄女孩儿打听了个遍,想方设法把人家女孩儿的画像弄来让康海过目,且一逮到康海就唠叨结婚的事,整得康海不胜其烦却毫无办法。
      这次自己抱个小太监回家,还不知道要被母亲怎么唠叨。

      儿子上午匆匆忙忙出门,这会儿都傍晚了还不回家,做母亲的心里就嘀咕上了。老太太早早在家里做好了晚饭,站在门洞底下向外头望。一直望到天慢慢地黑下来,街边人家的灯火次第亮起,老太太才隐隐约约看到有一个人冒着风雪走来,怀里似乎还抱着一个人。待走得近了,老太太才认出那人正是自己的宝贝儿子,那么怀里的人岂不是……老太太心头狂喜。
      刘瑾喝了药,愈发觉得胃中翻江倒海,也顾不得问康海要把自己带到哪儿去。就这么忍了好一阵子,刘瑾终于忍不住开口:“德涵,我想吐。”
      康海本想偷偷把刘瑾带到自己屋里,着实没想到会被母亲在大门口堵个正着。该怎么跟母亲解释呢?康海心中正自犯愁,根本没听到刘瑾说了什么。
      转眼走到门前。康海尚未想好对策,只得先向刘瑾介绍母亲。刘瑾听了心中讶然,竭力止住呕吐的欲望,勉力抬头向老太太一笑:“伯母好!”一句话刚刚落音,胃中一股热流就不受控制地喷了出来。
      这见面礼当真独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胃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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