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卿（权阉刘瑾）》陆望舒

27、第二十七章 别院

　　正德元年十一月十二，大雪初晴。
　　朱厚照洗漱罢，独自用过早膳，看着外面耀眼的雪光发呆。因为忙于朝堂上的事情，他已经一连半个月没有休息好，更别提娱乐了。可是为了保持他只知玩乐不理朝政的形象，顺便把朝堂上的事情都“嫁祸”给刘瑾，假装玩乐的事情倒是没少做，“豹房”还没建好，宫里就已经养起豹子来了。这会儿朝堂上的事情差不多尘埃落定，朱厚照想，趁着天气晴好，不如带刘瑾出去转转。
　　正想着，刘瑾就来向他请安。朱厚照看着刘瑾左耳下莹白肌肤上碍眼的血痂，勾了勾嘴角，一抹自嘲的笑意从心底蔓延到眼角。对这一切，他只觉得深深无力。
　　两天前刘瑾惨白着脸受伤回来，他便已问名了缘故。若是放在从前，他少不得要吼起来，非把那个叫王玉京的家伙丢进诏狱里才爽快；可是这次他只是轻抚着刘瑾伤口附近的肌肤，一句话也没有说。很心疼，但是没有办法；朱厚照明白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所谓忠臣是自己借他的名义放逐的，令他被天下人唾骂痛恨也正是自己的目的。可是，除了用这种方法将他强留在身边，他毫无办法。
　　屈指算算，他其实还不满十六岁，总觉得心已经有六十岁那么衰老了。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正德揽着刘瑾坐在车中，两人都没有说话。刘瑾伸手挑起车帘，外面的阳光灿烂得耀眼，湛蓝湛蓝的天空中，飘着几朵白云。是京城很少见的好天气。
　　“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
　　车子拐进一条小巷，积雪上少有足迹，可见得人迹罕至。巷子深处有一扇红漆木门，车夫上前轻轻敲了敲，门就开了。
　　正德牵着刘瑾的手走下来，牵着他踏上积了雪的石阶，进了木门。门里是一个小小的院子，几树莹黄的腊梅在雪中盛放，散发出清冷的幽香。阳光从墙头倾泻下来，将整个院落点染得格外温暖。
　　“这里怎么样？”
　　“不错，很清静。”
　　“朕就知道你会喜欢。呐，这是送给你的。”
　　刘瑾讶然地看了朱厚照一眼：“送给奴婢的？”
　　“嗯，”朱厚照看着他的眼睛，“朕知道你不喜欢在宫里住着，宫里有太多的尔虞我诈；豹房建好了也是一样的闹腾，朕想你也不会喜欢。这地方很清静，没事的时候可以在这里住一阵子。”
　　这是他很渴望的宁静，很渴望的温暖。可是……这个人是朱厚照，是刚刚把他搞得疲惫不堪满身骂名的朱厚照。刘瑾已经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感觉了。

　　厨子是朱厚照花重金从“望江南”酒楼挖来的，做的一手江南风味的好菜，西湖醋鱼、东坡熏鸡、蟹黄豆腐、清炒竹笋……都做得色香味俱全。刘瑾着实惊奇了一把，这寒冬腊月大雪封山，究竟打哪里找来的食材？
　　厨子姓蒋名清，扬州人士，也是个极风趣的人，并不因正德在场而有任何拘束，布菜置碟间谈笑风生。
　　布完菜，蒋清静静退下，席间一时只剩下了正德和刘瑾。正德不说话，刘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么些年来，刘瑾亲眼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已经熟得不能再熟，熟得不需要言语。从来都是朱厚照缠着他说这说那，做这做那，朱厚照一旦沉默下来，刘瑾才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僵硬得可怕。
　　窗外的腊梅开得正好，莹黄的颜色融在阳光里，鲜艳而又温暖。
　　朱厚照没有下箸，只一个劲儿地给刘瑾夹菜，不一会儿碗里就堆起了小山。刘瑾觉得惶恐：“皇上……”
　　朱厚照却突然叹气：“真不知道该拿你怎样才好……”
　　刘瑾被这一句话的语气惊到了，半晌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他之于朱厚照如此，康海之于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吃罢饭，朱厚照命人搬了把摇椅，搂着刘瑾在屋檐下晒太阳，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刘瑾的脊背。虽然在太阳底下，毕竟是寒冬腊月，仍然一阵阵寒意袭人。朱厚照感觉到刘瑾的身子在轻轻颤抖，便打开棉袍把刘瑾裹在怀里。
　　过了许久，朱厚照突然道：“朕一向喜欢热闹，但只要跟你在一起，便觉得这安静也挺好。”顿了顿，接着说道：“朕喜欢骑马，喜欢打猎，喜欢游玩，喜欢……胡闹，但只要你不喜欢，朕都可以改。这两年，朕做过不少的荒唐事，你就看在朕年少贪玩的份上，莫要计较了罢？阿家，朕只想问你，朕究竟是哪一点比不上那个小状元？要怎样……你才能心甘情愿地留在朕身边？”
　　刘瑾从未见朱厚照这么正经过，一时有些不习惯，这些问题，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默了片刻，刘瑾轻声道：“皇上，你很好。只是……奴婢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皇上值得更好的人。奴婢进宫那年十四岁……奴婢跟康海，算是青梅竹马的关系吧，所以不免对他格外关注些，其实，也并没有怎样。况且，奴婢不是一直都在皇上身边吗？皇上要的，奴婢也都给了。”
　　朱厚照将刘瑾的脸扳过来，看着他的眼睛：“你知道的，朕要的是你的心。”瑾儿，你在睁着眼说瞎话吧，你和那小状元已经“怎样”了许多次吧？
　　刘瑾在他灼灼逼人的目光中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朱厚照突然伸手捏了捏刘瑾的脸，笑道：“算了，这么跟你说话朕也老大不习惯。反正你是跑不了了。这些日子委屈你了小妖精，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朕提，就算你要升那个小状元的官，朕也不会生气了。”
　　“奴婢倒真有两件事求皇上。”
　　刘瑾想从朱厚照怀里起来，却被朱厚照更紧地搂回去：“说吧。”
　　“第一件，皇上能否大人大量，饶了李梦阳。”
　　“李梦阳？”朱厚照微微蹙了蹙眉头，“就是打掉寿宁侯两颗牙齿的那位？”
　　“嗯。”
　　“这种脾气又臭又硬的老糊涂蛋……”转眼看到刘瑾的表情，“好了，我知道，是个天底下少有的耿介之臣，放出来继续折磨朕的耳朵好了。”
　　刘瑾听了，不觉“噗嗤”一声笑出来：“那……皇上是答应了？”
　　朱厚照笑道：“自然答应。赶紧说下一件，省得朕反悔。”
　　“王守仁不是上书死谏么？皇上才打了四十大板，可想好贬到哪里了么？”
　　朱厚照转了转眼睛：“王守仁得罪过你？”
　　刘瑾迟疑了一下，才点了点头：“嗯。”
　　“什么时候？”问话才出口，朱厚照脑海中突然一闪念，道：“秦腔？”
　　刘瑾不过想绑个先生送去贵阳书院教书，早忘了这茬，闻言赶紧顺势点头。
　　朱厚照突然笑着刮了刮刘瑾的鼻子：“瑾儿，你越来越可爱了！难得见你这么小心眼儿的样子。说吧，想把他贬到哪里？”
　　“贵州。”
　　贵州……那可是瘴疠横行，蛇虫遍地，蛮族聚居之地啊。
　　太阳下去了，朱厚照牵着刘瑾的手走进屋里：“瑾儿，你够狠的。就依你吧。”
　　屋内早有人生好了炉火，扑面便是融融的暖意。窗外已是日暮黄昏，从窗隙里漏进几缕橘红色温暖的光。刘瑾静静地看着夕晖一点点收去，这难得的、即将消逝的静好时光。

　　几日后，王守仁拖着一身伤，踏上了通往西南边陲的漫漫长途。这一场灾厄，在他，很难说是福是祸。名垂千古的一代心学大师，将会从崇山峻岭的蛮荒之地冉冉升起。

作者有话说

　　蛮荒之地，瘴疠横行的贵州……瞬间觉得我自己真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