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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冬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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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罢饭,借故遣走了黄伯和骆成阳,刘瑾拉着康海手走到窗前。窗外一轮圆月半隐在云里,在雪地上洒下淡薄的银辉。
半晌,刘瑾突然转过头来看着康海的眼睛:“德涵,你是不是后悔了?”
康海迟疑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烛光明明灭灭,屋内的炭火将息。刘瑾轻叹口气,道:“你去那间屋子睡吧,棉被都在柜子里,拿出来铺就行。天冷,早点休息。”说着走进另外一间屋子,阖上了门。
康海迟疑了半晌,上前轻轻敲了两下,门没锁,“吱呀”一声开了。烛光摇曳,刘瑾和衣半倚在床头,正拿了一本书在看着,闻声抬头:“有事么?”
康海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刘瑾静静地看着他,也不说话。这种诡异的沉默持续了大约半柱香时分,康海终于看着刘瑾的眼睛,道:“我……答应人的事情从不食言。”
刘瑾淡淡地笑了:“过来,坐下。”
康海依言过去,刘瑾伸手揽住他的胳膊:“抱着我,我冷。”
康海将刘瑾揽进怀里,隔着厚厚的衣服,也能感觉到怀里的骨头硬的硌人。
刘瑾把书丢在一边,靠在康海怀里,闭上了眼睛,轻声道:“这里的冬天,真的好冷。我爹临行前那一晚,也是这样一个冬夜,没有稻草,牢里的地面冷得像冰一样,我爹就这样把我揽在怀里,坐了一夜……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抱我。其实他对我并不好,可是他死后的每一个冬夜,都比从前更冷,也更黑……”
康海忍不住轻抚着刘瑾的面颊,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其实每个人背后都有故事,那些伤心、失望、彷徨、无奈……都只能由自己去承受。那个世界,旁人即使触及,也无法进入。就像他心里的小谈郎,那个消失了的人儿,是他一生的牵挂和伤心所在。
刘瑾轻笑了一声:“你知道吗?我的人生……被那一场祸乱分割成了两半。从前的那些日子,那些幸福,那些欢笑,那些曾经在一起的人,我想都不敢去想。日子久了,就觉得那时候的我,是别一个人;那些事情,就像发生在前世。痛苦的时候,熬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想,若是能有一个人陪在我身边,是不是夜就不再那么漫长了……”
康海突然觉得心疼得不知怎么才好,他把温暖的唇贴在刘瑾冰凉的额头上,轻声道:“有我在呢。”
一滴泪沿着刘瑾的面颊滑落,刘瑾含着泪笑了:“是啊,有你在呢。有你在真好。德涵,你可不可以不那么讨厌我?”
“我从来就没有讨厌过你呀。”这句话冲口而出之后,康海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面对刘瑾的时候,情感总是禁不住走在理智的前头。
刘瑾抬眼看着康海:“是么?”
康海道:“是……虽然你做的事情总是让我难过,让我禁不住厌恶……甚至痛恨,但是从见你第一面,我心里就觉得亲近,觉得熟稔,就好像……我们曾经见过一般。”这些话,康海曾经以为会搁在心里一辈子,这时候竟然不知不觉地吐了出来。
刘瑾笑了,眼里泛着泪光,嘴角的笑意却掩也掩不住。那满满地就要溢出来的笑意,让刘瑾整个人都活了起来,就好像寒冬终于过去,春风吹过原野,吹开了漫山遍野的花儿。
康海忍不住低下头,轻轻吻了上去。刘瑾双手揽住他的脖子,引导着他生涩的动作,引导着他这辈子放在心尖子上的最爱的人儿,在自己的身上开拓耕耘。
这一夜,以温馨始,以凄惶终。
那枚红色的珊瑚乳珰就像一滴血,将刘瑾狠狠地钉死在耻辱柱上,钉死在怎么也甩不脱的命运里。刘瑾眼睁睁地看着康海在他面前落荒而逃,只剩孤零零的自己,抱膝对着残烛,静静坐到天亮。
康海在一种从未有过的迷茫和愤恨里,在一种锥心刺骨的疼痛里,在对小谈郎铺天盖地的愧疚里,在雪地中踉跄了半夜。
次日,刘瑾强撑着去了团营。自打他接了总督团营的任命,每一次去都免不了被白眼相向,还得听任副指挥王玉京冷嘲热讽一番。
可是在张永上任之前,有些事情必须要交代一下了。
纵然有心理准备,刘瑾也没想到会被如此对待。大约辰时三刻光景,刘瑾刚进团营大门,就被一伙子团丁给绑了起来,送到王玉京面前。
王玉京冷冷笑着,走到刘瑾面前:“刘公公,别来无恙啊?”
无恙你个头!刘瑾心中怒骂,却没有力气喊一个字。心已经被伤到千疮百孔,加之一夜未眠,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虚弱到了极限。
王玉京抬起刘瑾的脸:“刘公公这张脸,果然长得祸国殃民……来人,给我划花了它!”
刘瑾的脸上泛出一丝奇异的微笑,仿佛长夜之后看到了黎明,仿佛尘埃落定之后终得心安。如果他毁了容,安化王和正德就再也不会纠缠了吧;如果他死了,这场无涯的生就终于得了了局。
从康海决绝离开的那一刻,刘瑾就知道,他这一辈子已经万劫不复。活着,只是因为需要活着;死去,也变得没有那么可怕。
看着刘瑾面上的笑容,王玉京诧异之极,挥手止住了手下的团丁:“你笑什么?”
刘瑾一语不发,只是微笑着轻轻摇头。
王玉京吼道:“你还有脸在这里笑?你这残害忠良的阉贼!刘大人谢大人韩大人他们都是一心为民的好官,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为国家、为百姓出了多少力,结果都被你这个……”王玉京说到这里几乎咬牙切齿:“你这个合当千刀万剐的奸贼给害了。你还笑?你还想害多少人才罢休?不除了你,这大明的江山就要毁了!我就是拼了一死,也要先活剐了你!来人!”
团营递上一把刀,王玉京接过来就朝刘瑾脸上挥去。刘瑾静静看着雪亮的刀锋迅速接近,心中竟然极为平静。他想到太液池如镜的湖面,湖面上的微风拂过面颊,如同那一年春天槐花细雨的温柔,这一场浮生中难得的温馨的想望。
也不知是因为太过愤怒还是什么原因,王玉京那一刀划偏了,刀刃从刘瑾左耳跟下划过,划开了刘瑾的衣襟。啪嗒一声,有什么掉在地上。
王玉京弯腰捡起来,打开来看。那是一张地图。王玉京细细看着,表情愈来愈是惊讶,半晌,他合上地图:“你从哪里得来的?”
强忍着左耳下火辣辣的疼痛,刘瑾淡淡一笑:“我画的。”
“你画的?”那是一张几乎完美的京城布防图,与这个相比,从前那张简直是漏洞百出。王玉京说什么也不相信,这张图是阉贼刘瑾画的。
刘瑾淡淡道:“那就当是我从别处得来的吧。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之前的布防太弱了,若遇叛乱,定然不堪一击!”
王玉京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从前的布防虽不是他安排的,他却没看出一点漏洞来。若遇叛乱……后果不堪设想。王玉京突然感到挫败和无力,他挥了挥手,命人替刘瑾松绑。
刘瑾抚着疼痛的手腕,心中暗道侥幸。从接管团营那一天起,这布防图他已画了半年有余,其间的艰难不必多说。那张有着若干漏洞的布防图,他已经托人送给了安化王,京城布防的调整已经迫在眉睫。这是他今天来团营最重要的目的。
刘瑾一面揉着手腕上的淤青,一面将京城布防的每一个环节细细道来。一个半时辰以后,刘瑾告辞离开。王玉京看着刘瑾在雪中愈去愈远的背影,眼中的神色格外奇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