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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寒清荷 ...

  •   七月,未央。莲花簇拥绽放,荷叶田田如盖。

      书颜的手指抚过我眉梢。“荷,”他在我耳边轻声呢喃。

      我仰头,朝他嫣然一笑,缓缓将食指竖在唇前,示意他噤声。

      书颜轻轻颔首,眼神柔和地看着我,然后微笑。这个温润如玉,清雅出尘的白衫男子,没有半句言语,便静静地站在我的身边,相陪,相伴。

      清风悄无声息地拂过一池莲花,吹皱了连天碧水,泛起细细的涟漪。有恬淡的花香氤氲在空中,闻来畅快怡人,无形中舒缓着身心的疲惫。我深呼吸,贪婪地享受这份安宁。

      少顷,又是一阵清风飘然,拂乱了鬓角一缕发丝。还未及撩至耳后,已有另一只手为我完成——书颜柔软的指尖触到我脸颊的那一刻,我朝他身子靠了靠。他有一瞬的僵硬,但稍纵即逝,随即自然地搭住了我的腰。

      倚在他的怀里,我轻叹:“书颜,我好累,真的好累好累。”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七岁时,娘亲满身鲜血地回家,与我和莲说,要找一个新的住所,还是自十二岁那年,亲眼目睹了爹娘双双被害后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幕?

      书颜却是默然。他的身上隐约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竹叶香,令我安神。或许是四周过于寂静了,又或许是自己的思绪本就有些飘零,此刻远处吹来的一阵轻风,不经意间聚拢了关于往事的记忆碎片,渐渐在心底变得清晰而深刻。

      往事,又该从哪里说起。

      *********************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又是一年春桃烂漫时,荆钗布裙掩盖不了少女娇容。只是眼前的人儿朱唇晧齿、笑靥如花,竟比桃色都多了几分艳丽。琴书韵蹑着脚尖,悄悄向不远处的一个颀长身影靠近。她的步子堪比猫轻,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

      人未到,少女身的幽香已先随风在空中飘散了开来。

      再近看那静立于前的颀长身影,原来是个清秀俊雅的少年。少年稍稍晃动了一下,显是闻到了这股不同于桃香的气味,随即一笑,如朗月入怀。

      除了她,还会有谁?

      “修文,”背后响起她熟悉的声音。少年感到一双比丝缎更柔滑的纤手蒙住了自己的眼,周身幽香愈发得浓烈。他轻轻挑眉,用三分责备,七分宠爱的语气说:“韵儿,别胡闹。”

      琴书韵娇笑着移开手。

      少年微微扬起了嘴角。他转过身去,正对上她盛满了笑意的眼眸。

      “韵儿,闭上眼睛。”

      琴书韵闻声照做,长密的睫毛顺着弧度弯弯地卷起。她感觉有个冰凉的东西一下子滑进了手腕,激起皮肤上的小小粟粒。只是心下好奇,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却不料少年正含笑盯着自己,若有所思。

      她忙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腕,白皙肌肤上多了一只镂空银镯,上面有精巧的雕花图案,细看似是几朵桃花。

      一只斑斓起舞的蝴蝶翩翩飞来,不偏不倚地停落在镯上,挥了两下翅膀后开始休憩。桃树下的少女,少女腕上的银镯,镯上停憩的蝴蝶,顿时成为了天地间最美的一道风景线。

      她说:“你可知,送女子桃花意味着什么?”

      少年的唇落在她眉心,留下轻柔却缠绵的一吻。他说:“我知道。韵儿,我会娶你。”

      刹那间,少女露出了世上最美的笑颜,暖过三月阳光,璀璨盛仲夏夜空。她勾住少年的脖子,脸贴住他的侧颊摩挲。“修文,”她唤他的名。

      桃的春色染晕了琴书韵的双颊,妖娆如落日红霞,叙述着少女最美好的情怀。少年拉起她的手,走向一旁的桃树,摘下开得最为娇艳的一朵,俯身为她插在鬓边。

      他将另一只手放在心口,然后微笑着许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应当是一生的誓言。

      *********************

      琴书韵,娘亲的名字。而那个少年则是莫修文,当时的莫家少主,她一生最爱亦是最恨的人。

      我皱了皱眉,每次回想起娘亲与他尚相爱的这段时光,我都颇为感慨,世间万物真是瞬息万变,纵是一段难舍难分的感情,都有可能变得脆弱不堪。

      因为欺骗。

      他的欺骗,让他们最终彼此伤害。

      *********************

      ——桃谢春去,红残乱舞。故人虽在,物事却已全非。

      那些曾经开得绚烂至极的桃花,如今纷纷落在了地上,看来甚为萧索。

      这日她穿了一条红艳似火的石榴裙,不施粉黛,却显得格外动人。腕上依是戴着他送的镂空镯子。上面雕刻而成的朵朵春桃,承载着他对她的诺言。

      琴书韵冷眼望着这残落了一地的桃花瓣,面无表情地弯下腰,拾起几瓣放在手心端详。

      干枯,毫无生气。好像随意一揉便会皱裂。

      寂静中,她听到自己冰冷的声音:“我没有想到,你姓莫。”

      *********************

      她想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雨夜,雷声滚滚,夜空中有一道电光轰然闪过,刺疼了她的眼。咯吱——自家大门被人突地推开,木头摩擦发出了难听的声响。她愕然抬眸,门外站着一个衣着华贵的美貌少妇,神情倨傲,讥诮浓重。她心下疑惑尚未开口,少妇已打量着她说:“你想必便是琴书韵了吧,生得这般可人,也难怪他会喜欢。”

      她蹙眉,“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哦,你听不懂?”少妇眯起了眼睛,故作沉思。她的手撑在额边,几秒过后,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她笑道:“是,你不懂。我忘了,你只是他的玩物而已。”

      她说:“你到底是谁。”

      “我?”少妇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她说:“你可知,你傻傻爱着的那个人,并非姓修名文,他姓莫,莫修文。而我,是他的妻。”

      空中又有雷鸣声响,火光接踵而至。闪电是黑夜里最狰狞的伤疤,一道一道触目惊心。少妇的话就像无数根尖利的细针,一口扎进她心底最脆弱的那个地方,引来噬心的痛感。她从来没有这般不知所措过,只能茫然地睁着眼睛,空洞的目光穿过了少妇,望向远方。

      他姓莫,莫修文。

      她怎会不知,莫修文,江南莫家最年轻有为的少主。当初是他与国君携手共夺现在的天下,国君甚至愿意与他共享半壁江山,他却婉言拒绝,事了拂衣此后不再染指官场半分。

      但她一直以为,他只是一介布衣,所以能简单地执起她的手,共度一生……

      他们初逢的那一次,他对她说,我姓修,修文。

      他们曾在这片桃花林中许下终身,他说韵儿,我会娶你。

      可是此时站在她面前的竟然是他的妻子?妻子?多么可笑!多么讽刺!

      少妇说:“我们已有了两个孩子。你对于他而言,不过是比那些风月场所的狐媚子更干净了些的玩物而已。”

      “你要多少钱,我给你。从今以后,不要再和我丈夫扯上任何关系。”

      她已连吐出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了。

      *********************

      琴书韵的瞳孔骤然收紧,她不再去想那伤心的回忆,只是摸摸腕上的银镯,慢慢地转过了身。

      “你好歹,给我一个解释罢。”

      她挑衅地看着身前紧抿双唇的少年,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清俊模样,一身素衣,姿态翩翩。她也许早该料到的,这样优雅的身姿,这样出众不凡的气质,又怎可能在一介布衣身上寻得?他是他,莫修文,一个放弃了帝君所允荣华权贵的传奇功臣;一个她深深爱着且在面对时毫无招架力的少年;一个有了家室并应对此负责任的……男人。

      莫修文的面色很严肃,好看的眉头紧锁着。他没有对上她投来的目光,头向一旁微侧,拳头却攥得紧紧的。他只道了三个字:

      “对不起。”

      琴书韵冷笑一声。

      他又用低沉的声音说:“韵儿,我对你,一直都是真心。我爱你,从不撒谎。”

      “那你可还会娶我?”她突然放柔了语气,一字一句道:“像你当初那样承诺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可还会那样认真地对我说,韵儿,我会娶你?”

      莫修文的脸色有些苍白,黑眸渐渐沉了下来。他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但还是化为无声。一时的沉默过后,他终于开口:“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能。”

      她笑得有些哀伤,自己这是何苦呢,明知道结果会使人失望,仍是这般的不死心。她轻轻脱下手镯,黯然垂下双眸,先前装出的冷漠无情瞬时烟消云散。

      她很难过,真的很难过。

      如果他真的爱她,为何要隐瞒身份,又为何要欺骗……

      她的眼前是一片朦朦的水汽,模糊了视线。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她心想,离开吧,离开后,兴许就不再会对他有一丝留恋了。他们之间,注定没有结局。

      也没有可能。

      凝望着那一抹红艳的石榴色离自己越来越远,渐渐隐没于桃林,莫修文的身体在颤抖,却不尝在后面叫住她。他没有挽留,甚至只字未语,只是良久地朝她离去的那个方向凝望,不管人是否早已不在了。

      彼时,骄阳似火,日色火红一如石榴花。

      *********************

      娘亲少女时期的第一段情,莫修文负了她。

      我依稀记得小时候娘亲和我讲述这段往事的情景。许多个夜晚,我和莲坐在床榻上迟迟不肯睡觉。娘亲为了哄我们,只得将我和莲各拥在左右怀中,笑着抱怨:“你们这对姊妹,每次都非要娘亲给你们讲故事才肯休息。”

      我和莲相视一笑,用力点点头。

      起初,娘亲讲别人的故事,后来讲着讲着,变成了自己。

      案上倒映着红烛燃烧时摇曳不定的影子,屋内光线有些微弱,正好能看清互相的脸。娘亲的声音很飘渺,经常有停顿,我知道她是在努力回忆。往往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莲便昏昏欲睡了,小脑袋摇啊摇最终倒在娘亲的肩上。这时娘亲会察觉她的倦态,回过神来问我:“荷,你还要听吗。”

      我说要。

      因此我听到的故事要比莲多,对于那些旧事的了解也远远比莲详尽。

      *********************

      琴书韵诀别莫修文的一个月后,遇见了寒洛。

      按照娘亲的话来说,寒洛是她这辈子最能依靠的男人,对她的真心远比莫修文。而他,也恰好在她最需要人安慰的时候出现了。

      老天爷伤了她一次,便赐予她另一份无可挑剔的感情。

      那个为她付出真心的男人,寒洛,是我与莲的爹爹。

      他对她的在意,他对她的关心,细微至每一个行为,动作,眼神——

      他见她总是对着谢了一地的桃花怔怔发呆,便跑遍江南的每一处,为她寻得几朵尚未凋谢的奇葩,希望能一展她紧锁的眉。

      他带她穿越大街小巷,四处游玩,满足她提出的所有要求。

      他说,哪怕你要水中月,我也会想办法为你捞来。

      她干活时不小心受伤流血,他就急得不行,硬是请了大夫来看。明知道昂贵的医药费将耗尽干瘪荷包中赚来的所有血汗钱,他却连半点犹豫都无。

      昼夜交替间,她已数不清他为了自己做了多少事,他只是想让她展颜一笑,仅此而已。这样的爱,她之前从来没有体会过,也从来没有料想到,原来这世上会有人这样在意她的感受,这样想让她过得快乐。

      而他一直在等她,等到她对之前那份情释怀为止。

      *********************

      这年江南的第一场雪来得比往常早了很多,如鹅毛般纷纷扬扬地落下。凛冽寒风中,寒洛为琴书韵披上一件白裘,衬得她肤白胜雪。

      她惊讶地望着他,疑惑道:“这么昂贵的裘衣,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他只是笑笑。

      她沉吟片刻,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恼怒,一把拉过他的手,端详后娇嗔道:“你究竟背着我在外面多干了多少活!”

      原本白净平滑的手,如今却磨出了无数老茧,粗糙不堪。

      他不答,用另一手抚摸她的脸颊,“韵儿,还冷吗。”

      她睁大了眼睛,这句关怀的话明明是那么平凡无奇,却让她鼻子酸酸的,忍不住想要落泪。

      为何要对她这么好……

      他还在等她的回答,却只能看到她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的弧度流落,止也止不住。

      他一愣,慌张地抹去她的泪水,不知所措起来,急道:“韵儿,韵儿,你怎么哭了?你不喜欢这件裘衣吗,那我,我再去挣钱买一件你喜欢的……”

      她被他着急的样子给逗乐,不由笑出声来。见他正愣愣地望着自己,轻声说:“寒洛,等我完成最后一件事,我们就离开这里,你做我的夫君,好不好。”

      她兀自一笑,柔情绰态让百花刹那失色。

      有些事情,是需要彻底放下了。

      她必须再和莫修文见一面。

      *********************

      一盏油灯,一纸生宣,一个清瘦的人影。

      琴书韵端着茶具侧立于人影旁,飞快地瞥了一眼宣纸上写的字。

      韵,所有的字竟然都是韵。

      目光偷偷向右移,看到这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棱角比以往更分明,面色比以往更苍白,整个人显得更加单薄。

      他瘦了很多。

      心底莫名酸楚,她无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停顿了一会儿,酸楚感终于淡去几分。她压低嗓子装出一副男子声腔,提醒道:“主人,茶要凉了。”

      莫修文提笔蘸了墨,笔锋正欲落下,忽听到旁边传来这个不男不女的声音,眼里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韵儿,你终究还是来和我告别了。

      她浑然没有发觉他眼里的笑,只是忐忑地看着他接过自己手里的茶,小啜一口,然后放在案上,好像并未察觉到什么异常。

      她松了口气。药效,应该很快就发作了。她只想等他昏迷后,对他说出心里的最后一番话,此后,再无遗憾地离开这里。

      “韵儿。”

      这一声平稳的叫唤突地吓了她一大跳。

      莫修文不知何时起的身,负手而立,正淡淡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眸平静如水,瞧不出喜怒。

      “韵儿……”他微微向前挪动了脚步,本就相隔不远的两人顿时鼻翼对鼻翼,几乎要贴在了一起。

      她大脑轰的一声,整个人慌了手脚。他认出她来了?不对……他应该没发现送茶的是她才对啊。再说既然都喝了茶,这点时间他也早该昏迷了啊……怎会……怎会……

      不自觉地向后退一步,却被他一把揽在怀里。

      “你是不是很纳闷,我为何还没中你撒下的迷药?”他似是猜透她心中所想,眼里透了邪气。“韵儿,自那日分别后,你的一举一动就都掌握在了我的手中,无论你做了什么,或是你想做什么,我都了然——刚刚喝那口茶,不过做戏而已。”他如实说出真相,笑望她脸上错乱的表情。

      他派了密探,每天向他汇报她的情况,只因他忘不了她。

      痴痴地端详着她的面孔,近乎要迷失其中。

      不料她扭过头去,冷声道:“公子自重。”

      犹如一盆冷水从上浇下,他哑然失笑。面前的这张脸,自分别后他在脑海里想了多少回?而她,难道就一点也不曾思念过他?

      还是,她已有了姓寒的那家伙,所以早就把他忘却——当密探向他汇报他们的甜蜜时,他除了恼怒,又能如何。

      琴书韵冷冷地睇着他,见他不语,便说:“你不必误会,我这次来,只是想和你告别。你既想明着听我说这番话,那也好极了。”

      她轻笑,“莫修文,如今的我已为人妻,从此以后,我的人生与你没有任何瓜葛,我们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

      “你说,这样可好。”

      这番话……她原先并非这样想的。只是……只是他既未昏迷,话到嘴边后,便不自觉地变得决绝。那些被埋藏在心底的真心话,连寒洛都不曾告诉的真心话,她终是没有能力说出口。

      *********************

      而正是娘亲这番脱口而出的话语,让后面的事,一发不可收拾。

      *********************

      莫修文听后情绪大为激动,冷笑道:“已为人妻?我倒是感兴趣,你已为谁的人妻?寒洛?”

      娘亲莞尔一笑,像是故意气他似的,慢悠悠地应了声“嗯”。

      “寒洛。我已为他的妻,你可开心。”

      他不答,唇却毫无防备地压在了她的唇上,轻柔如水,辗转亲吻。她又惊又怒,瞪大了眼睛,却只能看到他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抖。

      “莫修文,你……”想怒吼出的话尽数化为了呜呜声,她愈发羞愤,试着左右挣脱,一把举起右手欲挥向他的脸。只可惜,不但没有成功,反而被他牢牢掐住,再也动弹不得。他闷哼一声,竟吻地更加凶狠了。这一次他不再温柔,甚至不给她喘气的机会,只是紧紧将她按在怀里。

      一颗泪珠从她眼角沁出,紧接着又是一颗,潸然而下。

      当他放开她的时候,脸已被她的泪水湿了大片。他的眼神有些炙热,好似暗藏一簇燃烧着的小小火苗。他看见她眼里的恨,看见她红肿的朱唇,看见她泪水涟涟地对他说:“莫修文,我恨你。”

      她那狼狈的样子,荆钗歪斜在鬓边,重重地喘着粗气。

      而他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会没良心地说了句:“那你就恨我更深些吧。”

      那夜他绝对是得了失心疯,完全忘了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他横身抱起她,走向层层叠叠的幔帐,不顾她的哭闹恳求,任她一遍遍嘶哑着嗓子喊叫:“莫修文,你放开我,你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

      指尖不小心触碰到她的脸颊,立刻被大片水泽湿润。

      “莫修文,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我更恨你。”

      这是他清醒过来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那当中,已再无半点恳请之意。

      *********************

      是夜,夜色迷离,月影斑驳。有风从窗隙吹进屋子,隐隐约约露出幔帐一角。朦胧视线间,是那掩不了的旖旎春色。

      她的脸上泪痕交织,眼神死气沉沉的。侧头望他许久,确信他是真的睡着了,手颤抖着伸到脑后,缓缓抽出一支发簪……

      寒洛,对不起。

      我已经脏了。

      你理应得到更好的姑娘,与你一起携手共老,白发红颜。

      而我……竟也忘不了他……

      眼里闪过片刻挣扎,她终于咬咬牙闭了眼,用发簪刺向自己的脖子……

      电光火石之间,却被另一人握住了手腕。“韵儿,你疯了!”他从未这么愤怒,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握着她的手加大了力度,她手心吃痛地一松,紧握的发簪“啪”的一声落在了床榻上。

      还好他方才假寐,否则不知道她还会做出什么蠢事来!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你有什么资格不让我死!”她红着眼睛哭喊道:“我毁了……死了就解脱了,你让我死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韵儿……”他闭上眼睛抱住她发颤的身体,低声道:“韵儿,你听我说,很多事情……我也很无奈……”

      “无奈?”她嘲讽地看了他一眼,凄惨地笑着,“你做过的那些事,究竟是我无奈,还是你无奈?”

      “莫修文,你永远欠我一个解释。”

      他听了她的话一时失神,双眼渐渐变得迷茫起来。不料琴书韵表面上不动声色,手却趁机飞快地挣脱了出来,直直取向先前掉落在床榻上的簪子……

      嗤——

      是簪头刺入皮肤的尖锐声,滚烫的鲜血从她的指尖向外流淌。那么狰狞的赤色,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但这血,不是她的。

      她惊恐地捂着嘴,强行抑制住内心的尖叫,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幕——迅速渗开的鲜血染红了莫修文的胸膛,大片大片,动心骇目。他薄薄的唇瓣却一点一点褪去了血色,取而代之的是苍白的病态。胸前被一支簪子深深扎进,只余下一小截露在外头。可他竟然还在笑,握着簪尾的手缓缓滑落,挤出一丝力气对她说:“韵儿,为了我……”他顿了顿,“为了你自己,好好活下去。”

      她仍是不敢相信,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过想趁他不备,再度拿簪子刺向自己的脖颈,却又被他握住手腕。怎料得,他反而用她拿着簪子的手腕刺向自己的心脏……

      分毫不差。

      琴书韵呆呆地看着喘气愈渐艰难的莫修文,声音抖得厉害,但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她怔怔地,“修文,你……”

      “你又叫我修文了,韵儿。”他的眼底浮现出温柔的神色,伸出的手却悬在了半口,竟是无力再向上抬一点,摸到她的脸。“韵儿,相信我……我从未负过你……”终于,手丧失了仅剩的力气,重重地落下。她像是才回过神来,神色慌乱无措,主动向前贴住他的脸,温暖气息喷洒在他耳畔。她的声音中带了哭腔:“修文,你不能死,你还欠了我这么多,你不能……”

      “韵儿……离开这里吧……不要让别人发现你……快走……”他的意识依然还在,瞳孔却不受控制地涣散起来,“快走……去过属于你的生活……”话音未落,戛然而止。

      “修文。”琴书韵哽咽着喊出他的名。

      但他已不可能听得见。

      *********************

      娘亲自杀未遂,莫修文自刺而亡。

      这个结局真的有些不可思议。

      娘亲是始终放不下莫修文的。所以在他对她欺骗、用强过后,她还是为了他的死痛心欲绝。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莫修文死前对她说的“快跑”二字。

      娘亲知道,如果他的死被他的家人发现,她肯定难逃此劫。无论真相到底是什么,他们都会认为是她杀了他。

      寒洛备着马车在不远处等着她,虽然早过了约定好的时间,他仍在原处等她。他并不知她是去做什么,只知道她一定会来。

      当琴书韵衣衫不整地跑到他那里时,他已猜到了七八分,但还是忍住了眼底淡淡的忧伤。而当他看到她身上的血,只字未语便驾马行远。

      “莫修文……他死了。”

      “嗯。”

      “寒洛,我没有杀他。”

      “我相信你。”

      他们连夜驾车来到一个很偏远的江南小镇,那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也不曾有人认识他们。他们便在此安居下来,从此隐姓埋名,过上了日复一日的朴实生活。

      这是她长久以来渴望的生活。

      *********************

      时间飞快流逝一如白驹过隙,一晃眼,四季已转了个轮回。这时已是暮春,草长莺飞二月天。他们的长女出生,取名寒清荷。

      又过了两年,我有了一个妹妹,寒清莲。

      *********************

      莫修文一死,引得帝君大怒,弄得人心惶惶,誓死也要查出个水落石出。

      娘亲的踪迹终是被发现了。

      我七岁的一天,正在家里与莲玩捉迷藏,逗得她咯咯直笑。我转身想躲到屏风后,家门却在此时被撞开。娘亲站在那里,身上全部都是血。她很快关上门,一向镇定的脸上出现了紧张着急的神色。她猛地把我抱在怀里,“荷,爹爹呢?”莲大概是见了娘亲身上的血害怕,一下子“哇”地哭出声来。娘亲又忙着捂住她的嘴,急急道:“莲儿不哭,娘亲好好的,你再哭的话可就要把坏人引来了……

      “爹爹在邻家……很快就会回来。”我愣愣地望着她。

      她神色稍缓,把我和莲用力地抱在怀里。生平第一次感到她那么强烈的拥抱,我听见娘亲说:“莲,荷,我们要离开这里了,马上。”

      “这里已不再安全。”

      *********************

      后来我才知道,那日娘亲在集市里被莫家派来的杀手撞见,差点丢了半条命,所幸得以逃脱。同样的,也是后来,我和莲才慢慢知道,当年娘亲和莫家之间的事。

      我们再度迁移。

      此后的生活,过得小心而敏感,但只要没有意外发生,娘亲便知足常乐。

      可是这样安宁的光景仅维持了五年。莫家,何其简单,他们的眼线遍布整个江南,他们的杀手,是一直以来萦绕在娘亲心头的一个噩梦。

      噩梦还是变成了现实。

      十二岁那年,我和莲外出玩耍。回来时,却见到娘亲和爹爹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

      地上有一个“莫”字,是娘亲死前用鲜血写下的。

      果然,这次又是他们。

      天空中下了一场烟雨,迷乱了眼前景象。稀烂不堪的泥土,被雨水化开的鲜血,莲跪下宣誓的情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娘亲与爹爹不在了,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地活下去,才能为他们报仇。但是光凭我们两个,又该怎么生存下去呢?

      我们连家都没有了,更别说莫家的人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我突然想起我与莲的舅舅,哪怕只见过一面,我却对他有深刻的印象——那似是一个笑容温暖,爱穿白衣的儒雅男子。娘亲曾说,他喜欢在闹中取静,哪里最繁荣,哪里,或许便有他的身影。

      我想,也许我能找到他。

      于是,当莲的头靠在我肩上的时候,我说:“莲,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兴许他能帮助我们。”脑海里搜索了半天他的名字,我接着轻声说道:“他叫琴书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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