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金、梅、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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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素袍、木簪束发
夫人在念经，双目微闭神态安然，与佛相对
笃笃的木鱼不紧不慢的敲在人心里
《大慈大悲咒》轻轻地飘在空气中，宁和安定。
追命拦住了想要去叫夫人的小丫鬟，几个人静静地垂手站着，听着，等着。
香已燃尽
夫人轻轻的放下木槌，淡淡的开口“自从知道蔡丞相担任了我朝每二十年一度的科考卷宗整理总监管以来，我家大人就开始结绳了。”夫人缓缓站起身，不去看三人略带诧异的表情，嘴角甚至带着一抹浅笑“那真的是一本很特别的书，是不是？”
转身拨起珠帘，一串串木珠哗啦啦的碰撞在一起，摇晃着划出一片片的弧，衬得夫人帘后的纤影越发的影影绰绰，连声音都有些恍惚“相公每天坐在这里编书装线，我就陪他诵一遍经，如今我念到第四十八遍了，他却不在了。”
女子静静地站在那张红木书桌前，娇小却不孱弱，半晌，缓缓开口“贱妾准备扶灵回故里，陪相公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待到转过身来的时候，妇人的脸上，又挂上了淡淡笑意“佛曰，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
铁手面色变了几变，最终却只问一句：“夫人可知，彭大人为何独独装订那本史记，写上那些字又是什么缘故？”
“这世上所创之字皆有意，因意而成文。若无意，字，不过是字而已。”彭夫人脸色如常，抬头望着身边的三位捕快，张张嘴想要再说些什么，但思量许久终究还是咽了下去，推门而出，留下一室阳光。
冷血想要追上去问个明白，却被铁手抓住肩，摁在原地。
追命绕着夫人的脚步慢慢的在屋内转了一圈，扶着吱呀呀微响的椅子坐下，却发现桌案上原本放着那本“史记”的地方，轻飘飘躺着一封雪花笺，梅花蜡精巧的封了口，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在左下角画了一朵缺了一瓣的小小梅花。
追命看着信笺，慢慢的向后靠去，把身上的重心一点点的挪到椅子上，坐了个满满当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眼睛也闭上了。
这件屋子坐北朝南，屏风式的折叠窗户也开得甚是精妙，从早晨到下午，日头总能恰巧照着这把圈椅，晒得暖洋洋的，想来彭大人生前，一定也很喜欢小憩。
追命睁开眼睛：“一定还漏了些什么。”
“你也这么觉得？”冷血松开一直抱着臂的双手，下意识的松了松关节“来了这些天，我总觉得整件事就一个字‘诡异’。”
“那是两个字。不过这不是重点！”追命竖起一根指头冲冷血横过来的目光摇了摇，轻轻说道：“彭夫人似乎知道些什么，但是却没有告诉我们的意思?”
“她一个妇道人家，能知道什么。”铁手接话，他走得更近了些，捏起那纸信笺在指间来回不经意地穿梭着，眯起眼睛冲追命高挑眉毛的诧异表情笑了笑，伸出左手按了按肩膀“凌弃，去把窗户给我关了，今天风怎么这么凉，吹着我肩疼。”
冷血望望门外枝不摇，影不动的槐树，默默走过去关窗。
四十多天前的彭大人，窝在宽大的圈椅里打完瞌睡，慢慢的结着绳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在看些什么呢？
追命微皱着浓眉直直的平视前方，抓过一只狼毫转着，忽而手停。
绕过书案，追命直直的穿过珠帘，任由其在身后霹雳啪啦的摇晃着，一室喧嚣。
神龛内
菩萨低眉敛目，拈指托瓶，神态依旧安然，俗音繁杂，自然是入不了羽化仙人之耳。
追命撩起衣摆跪上蒲团，深深地拜了一拜，弯腰抬首之间，秋风肃起，掠过青香阵阵。
追命起身轻轻地抽出插在瓶内的那根，还微微晃动着，一如早春时刻鲜嫩欲滴的翠柳，恭恭敬敬的放在佛龛前，又轻轻地从菩萨的手中拈起古朴的净瓶，手指受力处微微紧绷，轻轻把净瓶拢进宽袖。
“阿…弥…陀…佛……”铁手笑着从怀里拿出一个白瓷瓶放回菩萨的手中。
佛祖微笑依然。
依旧是四方桌三张凳六只眼睛只是上次摆着史记的地方换上了一只小瓶
铁手拿着西洋镜仔仔细细的围着净瓶看了一遍，普普通通的一层白瓷，有些年代了，颜色已经有些泛黄，内里由于常年插柳的缘故，沾着些许湿泥，也有些些小小的裂缝。
“你拿起来掂掂。”追命几乎将半个身子趴在桌上对着那只小瓶子，下巴磕着桌子，瞅着铁手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掂掂。”
沉
瓶子嘛，总是不会有多么轻的
只是
一个小小的清胎瓷瓶若是比装了小半壶水的茶壶还沉
……
冷血哗啦啦抖开裹着各式刀片尖针的工具袋，拿了指甲盖大小的铜锤轻轻地敲击着瓶身，微微用力往瓶底的裂缝处刮了一刮，白瓷脱落处，一层黑色的厚重釉质显露出来。
小心翼翼的刮掉整个瓶子上套空的白瓷，又用小刷子蘸了温水轻轻地刷掉附着的厚厚的粘稠表面……
两个半时辰之后
天色渐晚，屋内却是相当的明亮，墙角的红纱灯当然是功不可没，但桌上，放着的那只只有女子半个手掌大小的小瓶，却是聚光的主角。
十足金的瓶身上，精细的以浮刻工艺勾画了一幅冬寒梅花图，并无其他色釉点缀，仅以纯金雕刻，然雪花片片清清楚楚，梅花朵朵或开或闭，脉络清晰，细可见蕊，瓶内镂空雕饰，层层相切，其工艺之精巧，竟似整块掏空而出，找不到一丝焊接之处，密密地也不知有几层，流光溢彩，到像是活的一般。
“金、梅、瓶。”追命还是一副懒懒的样子趴在桌子上，伸出一根指头微触着瓶子散发出的柔和光晕，看得出了神。
铁手的心却沉了下去，比那盆已经冷掉的用来刷瓶子的水还要冰“这东西，非但说不是寻常百姓家之物，就连皇宫大内，也不见得寻得出这传说中的宝瓶。彭县丞小小一名六品官，如何得到？究竟是二十年前的科场秘事使得他丢了性命，还是，这瓶子惹来的祸事？”
铁手走到案前扯过一张信笺，抓起笔，蘸饱了墨汁，立在半空却不知从何下笔，漆黑的墨汁在笔尖汇集，圆滚滚的坠在那一根细细的狼毫，终究“啪嗒”一声，在雪白的纸上绽开了一朵墨梅。
要说些什么呢?
世叔，彭县丞有金梅瓶。
世叔，彭县丞之事八成是蔡相授意。
世叔，彭县丞结绳的手法抄袭了大师兄哎。
还是……
世叔，梁大人要不要灭口？
世叔，彭夫人要不要灭口？
世叔，蔡相要不要也灭口？
冷血手臂上的苍鹰有些不耐烦的转转脑袋，尖尖的喙百无聊赖地啄着冷血的衣襟。
拢拢它丰满的羽翼，冷血空着的一只手递过竹筒，“就这样吧，世叔既然让我们来，就猜得到这样的发展，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动口的好。”
铁手默默地塞好竹筒，细细的缠好，“但是我们还是知道了，世叔说与不说，只是行事上的明暗而已，该做什么，我们都清楚。”
看着小乖慢慢地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空中，铁手揉了揉有些发涨的眼睛，回到桌前开始写结案奏章。
彭秉成，扬州县丞，年四十六岁卒，死亡原因：遭电击猝死，系……
慢慢的落下那一点，铁手捏紧了笔杆，抬眼望望坐在一边的师弟们，这下一个字一落笔，是妥协还是正面对抗，定数也就下了。
“其实我们也并不清楚丞相到底知道些什么，”冷血转着手中的陶瓷山字形笔架，慢慢的开口
“他到目前为止做的最明显的事情，也不过是极力让皇上派我们，尤其是派大师兄来查这个案子，最多也是能说明，借着卷宗整理总监管之便，他十有八九知道了世叔与彭县丞的关系。”
铁手搁下笔，合上眼前思量许久的折子，“知道了却没挑明，那就是有问题，本可以自己挖出彭县丞的身前事在皇上面前参一笔的好差事，却让我们来，除非……除非他不确定世叔是不是真的如他所想假传圣旨，让我们来揣度圣意，他好静观其变。”
追命探身轻轻拈起摆在桌上已经拆下来的那一团金丝，对着阳光慢慢的转着、转着：“老狐狸，四十多年的朝堂果然不是白蹲的，只希望世叔在我们返京这几天里早作准备才好。”
京城神侯府
一声划破长空的低鸣，藏青色的苍鹰抖着羽毛收拢翅膀，一只爪子扒着观心亭小小的雕栏特意构造得横出来的一桠枝木，一只爪子抖着伸在半空，脑袋左转转右转转，盯着靠栏而坐的主人。
诸葛撒完手中的鱼食，解开绑在小乖爪子上的竹筒，看着雏鹰远去。
轻轻抽出纸笺，慢慢的绕着手指展开，墨迹干得很彻底，将周边一圈的纸都弄得皱皱的。
方中有圆，圆中带方，看来是一个器皿底部的拓印。
诸葛小花轻轻舒了口气，一扬手，池中的鲤鱼因着突然洒下的粉末雀跃着将水波弄得波澜渐起，连诸葛的衣服上也被溅上了好些水珠，凉凉的。
诸葛小花慢慢地转身向花厅走，秋天鱼肥，明儿就可以把鱼食换成钓竿了。
花厅
老远的就听得见大型鸟类扑腾翅膀的声音，捕完食回来的小乖缠着几天未见的小主人跳得欢。无情正翘着嘴角努力地让这只越长越大的‘小东西’老老实实的站在横栏上。
“世叔”，无情微微施了一礼，推着轮椅到桌前坐好，伸手招呼还在外面玩闹的童子们进来一起吃饭。
饭吃的很快，很安静，小孩子们本就没个定形，巴望着赶紧扒拉完了碗里的饭去看灯会，无情则是根本就没吃几口。
“吃完饭陪我喝壶茶。”诸葛先生在拿起筷子时如是说。
无情不想吃饭，无情很想喝那壶茶。
喝茶一向是一件技术含量很高的事情，智者云：一杯为品，二杯为饮，三杯为蠢物。
无情此刻正用常乐轩的蜡烛细细的烘烤着黄铜小壶的底座，一双好看的凤眼专注地看着晕黄的烛光，诸葛先生斜靠在软榻之上对着刚摆到一半的残局，双目微合，似是不胜睡意。
常乐轩蜡烛特有的青草香慢慢的弥散开来，扩散到书房的每一处角落，烛光微晃，无情用小剪子捻灭了烛芯，慢慢的沏上茶。诸葛先生正端坐在棋局面前拈着一枚白子，神情专注地似乎已经几个时辰没打盹似地，慢慢的将白子放在棋局边缘处，诸葛先生摸了一杯茶慢慢的抿着，顺手又捻起一枚黑子，往棋局正中落下，破解掉棋中僵局的同时，也顺便收下了刚刚才放下的白子，抓在手上慢慢碾着……碾着……
夜凉如水
小炉上的水也已滚了三遍
“崖余”诸葛先生一粒粒往藤盒里拈着棋子“这几日身子养的如何？”
“挺好的，每天一碗姜草汁暖着胃，照冷大夫说的每天也抄一卷佛经凝气。”
诸葛先生顿了半晌，慢悠悠说了句“调理身子，除了调心，多锻炼也很重要啊。”
无情睫毛一闪，低低应了声“是。”
次日刚吃完午饭的功夫，小乖直愣愣的从花厅撞到铁手的怀里，一下下换着爪子，毫不客气的从桌上叼了一块清蒸鲤鱼。
追命从竹筒里拈出一朵黄色的小花，微微一笑，唤过衙役，递上密封好的奏呈，吩咐了三百里加急。
“如今这事情也算是告一段落，咱们回吧。”冷血摸摸怀里吃的欢的小乖，“我也有阵子没见着大师兄和世叔了。”
“别啊，你当咱三个聚一趟容易啊。”追命眯了一口酒，咂咂嘴，“上头也没说让咱们加急回去，急什么，要我说，不如咱们街上走走，买点特产什么的，叶子日月那帮小子，最喜欢新鲜玩意儿了。”
“不错不错。”
“要买特产，不如就买点地道的。”铁手放下手中的酒杯，敲了敲桌子“哎？大师兄好像就是江苏人吧。”
“可不…………就是么。”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金、梅、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