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斛珠》不虞音

22、陆

　　“你猜，我维持这副样子多久了？”九岁挪动着轮椅，貌似纯良地接近不合时宜走神了的少年，“你认为我这样多久了？”
　　“你……你不是人……”少年恐惧地后退，企图远离某个可怜又可怖的存在。
　　九岁看出他的意图，不再往前去。
　　“难道你这时候才看出来吗？我之前的话你没听明白？我是来复仇的，我是来讨债的。”
　　九岁彻底忽略了峳的存在，一点点逼近，缩小了的距离带来强烈的威压，里面酝酿着刻骨的疼痛恨意，“你们亲手造成的，就该由你们亲自来偿还。”
　　峳缓缓移开了视线，这不是他该关心的事件范畴。他想要离开，却因想要留下而离不开。“我妹妹……是你做的？……”少年身子不再颤抖，像是突然间从这个词语里获得了之前一直缺少的勇气。
　　九岁先是不言，半晌才借袖口幽幽掩着唇笑，“是我做的。”
　　“你这个疯子！！！”少年愤恨地向着轮椅上的少女扑去，“我要你付出代价！！！”
　　“代价？”九岁眯着眼，动也没动，一点也不担心少年确乎要把她撕裂的动作。
　　“要付出代价的，究竟是谁？”
　　峳淡淡喊了一声，“九岁。”
　　眨眼间，在梦里般，那双掐住她脖颈的手直直穿过了少女的身体——她似乎只是一个幻影。
　　少年想抽回手，但九岁身体里有股吸力让他维持着动作动弹不得。
　　少女一歪头，气息带着湿意轻吐在他耳畔，话语如兰般悠悠绽放在舌尖，“我已经很仁慈了。你也看到过，断口处很利落，她只会痛那么一下……相比之下，当初你们，却是一层一层生生碾磨掉我的骨和肉的……”
　　“我都记得呢，忘都忘不了。”
　　“怪物。”少年咬着牙，唇间泄出两个字。
　　“怪物、怪物——你怎么不去死！！”
　　九岁伸手推开少年，少年被她推倒在地上，她看着地上用眼神凌迟着她的人微微摇头，“我死不掉的——你们还活着，我怎么可以死掉？”
　　墨绿的眼里恨意燃烧得如此鲜明。

　　有些东西，并不会随时间而淡去。
　　有些记忆，只会在生命中越来越清晰。
　　有些存在，注定要靠我这一双手来终结。

　　九岁在少年近前，少年动不了。她离开轮椅，从轮椅上跌下，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她看上去没有一点不适，只是用手支撑着身子，向少年接近。
　　“九岁。”
　　少女笑了一笑，“峳师傅，你要阻止我？”
　　峳眼里明晦不定。
　　九岁收回正往少年脖子上去的手，回头认真地说，“我没有压制你，你可以动。不过来吗，你不想救他？”
　　峳低下头，稍长的发丝遮掩了他的眼，叫人看不清，“九岁，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
　　“记得，”九岁笑得云淡风轻，慢慢回转了头，几缕乌黑的发丝飘起。
　　“你说，在这个世间，任何一件东西都有它存在的意义。虽然有的高贵有的卑微，有的重要有的不必要，但这并不意味着谁有权利任意抹杀谁的存在。”
　　少女语气轻柔。轻轻抚摸着少年的脖子，少年敏感地感受着手指令人头皮发麻的触感。
　　明明语气那么温柔，可钳在颈间的手指却越来越紧……少年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少女，在接触到那道目光后，瞳孔猛地紧缩。
　　——九岁眼里的恨意清晰地倒映在他眼里。
　　“可是，他们呢？他们怎么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话音未落，少女的手已经穿透了少年的脖颈，大块的血块和着少女滑腻的手指，堵塞住了气管，少年呼吸困难地奋力挣扎，却再也喊不出一个字。
　　她决不会放过他们。这是少年最后的认知。
　　然后，即使是那临死的动作也渐渐地僵硬了下来。
　　真好，九岁眨了眨眼，和那时的她的反应，一模一样。

　　房间里弥漫着令人生寒的寂静，峳和她，都没有说话。
　　还有一丝余温的血液渗开，濡染了她墨绿的衣裙，她清楚知道，这些血液会和这具尸体一样渐渐冰冷下去。
　　峳紧扣着手掌的指尖也渗出了血珠。
　　“原来你，是这样的一种存在。我真是……瞎了眼。”
　　峳伸手掩住了嘴，他担心一松手就会有什么东西溜走。
　　“你果真是不懂我的话……你究竟是带着怎么样的情感活下来的？”
　　九岁简单地一回眸，“你不懂吗，是恨啊……”
　　“难道除了恨，这个世界就没有意义了吗？哪个人可以只依靠着那种东西活下去！！九岁，你怎么可以对自己这么不负责任？”
　　少女斜看着他，凌乱发丝割断原本完整的墨玉。
　　“为什么，说出打动我的话的人和一次次伤害我的人，居然都是你？”她低低笑了，似乎想不通，“你明明什么都不懂，为什么要陪我看下去？如果没有他们，我就不会恨，我就还是会躲在荷叶下，简单地过完一生。”
　　峳闭着眼嗤笑了下，空气中的血腥味还是很浓，而九岁却一点也感觉不到，亦或是她在多年以前就已经习惯。
　　“那时候我想，是谁都好，只要能来救救我，怎样都好。可是没有一个人。于是我对我自己说，那么就恨吧，记住他们的样子，恨下去吧。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在那之后我还活着。后来我猜，大概是之前的可怜九岁已经死了，所以我才活了下来。”
　　峳一步步走近坐在地上的少女，像之前一样扶着她的肩。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个样子？”峳说，“虽然你不是真心来画坊，但我之前，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喜欢你。不能放掉它吗，你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情感来打破生活呢？”
　　“我的脑海里只有恨意，它一直消弭不去。我放不掉又为什么要放掉？我必须要他们付出代价，我恨他们，恨到什么也不顾。恨于我与生俱来。你说你有那么一点喜欢我，可笑的是我带给你的似乎只有不好的回忆。你又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女子呢？你喜欢的是很久以前那个不带包袱活着的九岁，而不是我……”
　　九岁在他面前淡淡笑了笑。
　　“九岁，你真可怕。那时我果然不该信你的。”
　　九岁怔愣着，心口一窒，少女用手捂着嘴，指间很快溢出大片的血色。许久之后她才缓缓开口，“你不信我没关系。”
　　“只是峳，你好厉害。我以为在这之后我都不会痛了，”九岁俯下身，染血的手指在峳的注视下颤抖着，轻轻抚过自己的膝盖，“……原来我还是会的。”
　　“我是不是不必喊你师傅了？”
　　峳抓着少女肩的手更紧，他眼里带着讥讽的笑，“九岁，我看得出来，你恨世人，你恨着「人」……那么你告诉我，你也是这样恨着我的吗？”
　　九岁恍惚中伸出莹白的指尖，连续着血丝的指尖颤抖着触及峳的眼角，似乎努力想勾画那一丝线条，然而最后却怕弄脏了他而只能无力地沿着脸颊斜斜滑下。她唇瓣颤抖着，话语断断续续……

　　“为什么你会以为我恨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说，难道你不知道……”

　　那一刻，少女碎裂开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苍白过，她破败不堪的身体因最后某个可怕的残留下来并强大的念想而滞留颤抖着。
　　这具渐趋冰冷的躯体里已经没有了生命。
　　峳松了手，表现得没有一丝留恋。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

　　少女身体砰一声跌在另一具尸身上，柔软的衣料上铺散开浓密的长发，失去了血色和生机的脸庞惨白。她早已经死了。和被自己结果的人一样悲惨地死了。
　　或许，比他们更悲惨。
　　他最后又看了一会，便站起身离开，不再理会身后一室寂寥。
　　而少女来不及说出口的话，再也没有机会说出的话……
　　随着她身体的碎裂消失，那末尾的惆怅与哀伤也一同消失在了盈盈的水与风之间。

　　——难道你不知道，我是真的很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

　　——我真的很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尽管这具身体里只有恨，但我也喜欢你，喜欢到被怨恨烧成灰也无所谓……

　　——你知不知道？

　　随风远去，然后消失。
　　只是，最后，那女孩是不是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