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斛珠》不虞音

21、伍

　　那日之后，两人似乎才真正开始了作为师生的生活。
　　九岁可以一整天都乖巧地跟在峳身边，偶尔会问几句，虽然作答的一定不会是峳。她更多时间是一个人缩在轮椅里看着峳，看他作画，调弄颜料，然后帮他整理画具料汁。
　　衣纹、叶筋、大小红毛……蟹爪、狼圭、紫圭、白云……不同笔种的不同用法用途，九岁一遍遍地尝试，一遍遍地重复。
　　店主从南阳购置来的颜料种类虽少，但胜在质好。此外，他还从那边带回据说是某位大家真迹的几幅水墨山水画。
　　九岁细细调弄着管事特地送来的颜料，抽空看了一同过来的峳一眼，“师傅去看过画了？”
　　峳嗅了嗅指尖蘸起的一点朱砂，然后用指腹慢慢研磨，“看过了。”
　　“是真迹？”
　　“还未可知，”峳对着那一小碟朱砂点了点头，示意可用，“然不管是真是假，消息已经传了开。唐家少爷已经下了订单，哥要我们明日将画送去。”
　　九岁低头正欲拿碟子的手触及碟沿缩了缩。
　　峳将那只离她很远的碟子移近，优雅的手指尖端，沾染着晕开的朱砂红，在九岁眼里，鲜艳得如血一般。
　　“……我们？”
　　“嗯，我带上你。”

　　唐府的房屋构制是园林，大多都是水榭，依水而建，水汽多的时日里，笼罩在白色水雾中别有一番朦胧美意。路旁有怪石假山，或是活水荷塘，遮挡一些太过无礼的视线，也使得青石砌成的道路弯曲延伸，真真如蛇一般。
　　九岁驱动着轮椅，跟在带画走在前面的峳身后。
　　木轮碾过一些尘泥，沾了一些湿了的叶片草屑残花，轱辘轱辘，漫不经心地响了一路。
　　风从池面上吹来，水上来的雾气在眼前渐浓，几乎看不清前面的人。九岁凭着自小的熟悉控制着轮椅前进。
　　至少不要在峳身后走丢。她这么想着想着，居然笑了。

　　看着恭敬低头侍立在眼熟得过分的房门外的奴仆以及门前的槛，九岁吱呀一声停了轮椅，待到峳回头看她，才说道，“你先进去。”
　　峳笑了笑算是回答。
　　房里距门近处，视线以及脚下的路都被一架丹鹤衔珠屏风阻隔，来人需绕过屏风才可进屋。
　　峳带着对屏风笔法的欣赏绕了过去，而在下人帮助下进了屋子的九岁却关上门后选择躲在屏风后，并没有跟进去。
　　峳知道身后的人没有再跟来，但眼前这位俊朗少爷才是最先需要接洽的人。
　　唐少爷在外人口中品行还好，只是还脱不了冲动性情。也不知道他妹妹那件事后家里人是如何安慰得他才没把事情闹大。
　　峳一边想着一边解开缚着画的绢条，然后慢慢将画展开给他看。
　　少年鹰隼般的年轻的眼里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阴郁，他的手指抚过画上的一棵松，“峳先生，您说，看到这些东西会不会让人开心？”
　　“少爷说的是……？”
　　“她大概再也没有机会亲眼去看了……这样的风景，看了之后应该会开心吧？”少年抬头探询地看着峳，“据说这是最传神的山水画了。”
　　峳初时怔了怔，听下去后淡淡笑了，“我想那个人一定会的。”
　　话音未落，屏风后渐渐响起来木轮转动的声音。
　　少女走出了屏风，向他们靠近。
　　“九岁？”峳回过头，而少年在听到这个名字时一点反应也没有。
　　看着少女清秀的脸庞，察觉到什么，峳回头看了眼少年，皱了皱眉。
　　为什么身边的人没有反应？唐少爷为妹妹这么费心思，应该会注意到的……
　　峳回转脖颈，九岁的视线很自然地接触到峳，她明白过来，浅浅笑了，“你在疑惑？”
　　唐少爷这才注意到屋子里又来了个人，他眼睛看向九岁，先是因着轮椅联想到什么而恍了恍神，之后醒悟过来，也皱着眉问，“你是谁？”
　　峳惊诧地看向唐少爷，之后又惊诧地看向困在轮椅里微笑着的少女。
　　一袭墨绿衣裙，他以为了解了事实上却从未了解过的少女笑容不变，抬头对着峳貌似遗憾地说道，“我早就说了，我不是什么小姐。”
　　峳的目光一寸一寸冷下去。
　　直到里面一丝温暖也寻不到，九岁才把眼移向唐少爷，她挑眉斜眼，“你说，我这
　　幅样子，该怎么报答比较好？”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少年，话里带着笑意，听来却令少年无端颤抖。
　　“你是谁？”少年这么问着，“你是谁？”
　　“我是谁，你当真不知道么？”九岁目光死死盯着他，那双墨绿的瞳孔泛光对准了
　　他，“你忘了的话，我便让你通通记起——”
　　九岁没有再管身后冰冷的寒意，她早已经习惯了刺骨的寒冷，更何况，她还用着同样的冰冷，刺激着眼前曾经恣意的少年。
　　九岁眼里一片平静，像是经历了太久的风雨，累了习惯了，已然忘却该如何激动。
　　“九年前，随着性子玩闹着的你和你妹妹……”
　　“唐府深处那一座一到夏天就铺满荷叶的小小院落……”
　　“翠绿的玉竹，淡粉的荷花，赭色的窗棂……”
　　“柔软的荷叶，粗糙的青石……”
　　唐少爷的眼瞳随着话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九岁轻笑着，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嘲弄，“最后，血染红了的碧绿青蟾……”
　　“——这一笔债务，可记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