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斛珠》不虞音

19、叁

　　九岁跟着峳进了书画间，她的双手移着轮椅，最后还是落了峳一段距离。而峳，在踏进屋里的那一刻只是侧过脸瞥了一眼，并没有在意，也没有停下等等她的意思。
　　正低头调弄着轮椅的九岁感受到那道从她身上掠过的视线，勾唇无声笑了笑。
　　待到九岁进屋，峳已经铺开了一席仿了旧色的丝绢在桌上。
　　九岁抿着唇靠近，细细打量了一阵桌上按用途粗细排得井井有序的笔枝。那只串着铃铛的手腕翻转，一支白云笔拈在她手间，她抚着笔杆挑了挑眉。
　　“这些……还有这么多讲究吗？”
　　峳拿出几天前修改又修改的稿本，笑了笑，不作评论。
　　九岁看着峳出神地勾勒着稿本上的翠鸟，在黄昏造成的错觉下，鸟儿浑圆的眼睛在墨迹间借着晦色泛光闪烁，传递出独属于生命的生机活泼。
　　看上去不怎么高兴，九岁暗暗将轮椅移开几步，冷眼看着欢叫喜悦的富有生命力的翠鸟……
　　少女的声音低哑，那丝脆弱约不可闻。
　　“生命很完整……你看上去似乎，很开心？”

　　第二天一早，当峳走进房间，看着凌乱在桌上被什么东西狠狠撕碎的绢布碎片时，他难得地沉默了。
　　碎片铺散在桌上，有几片带着碎屑掉在了地上。
　　风过卷起那些碎绢，棱角可怕。
　　狠戾，决绝。
　　撕碎绢布的人的情绪似乎还残留在房间里，空气里凝滞着阴冷水汽。
　　峳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他慢慢走上前去，弯下腰捡拾起地上的碎布。
　　一片，一片，他怀里抱了一怀的绢丝。
　　一只手撑地，站起身子，他的手向着唯一被扔在颜料里的碎片伸去。
　　然而，那只手却被什么惊吓到般突兀地停在空中，原本动作流畅的手腕在透过纱窗木格的晨光里僵硬得颤了一颤。
　　那片碎片摊在桌上，边上泼了一道长长的红痕，红痕拖着，尽头，是被随意丢着的一支尖上沾着朱砂的白云笔。
　　峳清冷的目光停滞在裂纹最狰狞的画片上——那只美丽翠鸟的眼珠被人用朱砂狠狠涂抹，那股力道，将绢布绞得丝线翘起甚是不堪；那股力道，似乎下了决心要把鸟儿的眼睛狠狠戳穿……
　　峳与那只染血的眼睛对视良久，最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九岁没有表情地依言在这个时间踏入书画间，在推开门时，她愣了一愣，面上的惊诧一闪而过。
　　峳已收拾好了一桌的狼藉，他背对着九岁打开了那扇对着南方不远处池塘的纱窗。
　　金色的淡白的天光倾泻进屋内，有着明显线条般的光线将室内的光亮与阴影切割，泛着银色的一切在被阳光勾勒后显得格外神圣庄重。
　　九岁目光扫过被堆在一边的碎布，面色沉静如水。
　　“峳师傅……你还要继续昨天那副画作么？”
　　峳回过身来，一些光线被他挡住，教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身后是光，面前是暗，他像是隔断了两个世界的存在。
　　“不了。那幅画，我再也继续不能了。”
　　他声音中虽带着笑意，但莫名让人觉得冷。
　　“九岁，那幅画我是打算交予你临摹的……你喜欢不喜欢它？”
　　“峳师傅，历代名家画谱中，想是不缺精致花鸟的。”
　　“九岁，你真是奇怪，”峳向轮椅上的少女走近几步，九岁看清了峳淡漠的眉眼，却看不出他真实的情绪，“明明喊了我‘师傅’，但态度间又无恭顺之意；饶是称呼我时用的也是平辈的‘你’，而非敬称。而那……九岁，你踏进这里，并不真心想向我习画。”
　　对视良久依旧看不出什么。
　　“你并不喜欢这里，我说的可对？”
　　九岁睫毛一颤，瞳色暗暗，带着些许幽深阴冷气息。
　　“九岁？”
　　九岁低垂下头，声音低低，“师傅说些什么，那便是什么；师傅教些什么，那我便学些什么。”
　　峳目光移开，声音淡淡，“不了，你应该能够参详的，还须我多说么……你先出去吧。”
　　九岁面色一黯，沉默半晌，默默转了轮椅出去。看着少女即将出门，峳转过了脸轻轻地摇着头低语，“我原是打算，就这样下去的……可惜……”
　　九岁拨弄轮椅的手顿住，她停在室内和门外之间，瞳孔里的黑色深沉得像桌上的新研好的墨——浓稠得看不出她究竟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