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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前尘难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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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覆盖的宫院静得瘆人,车轮碾过雪地时碌碌的声音清晰得几乎像有人故意在耳边呼气一般。走得匆忙忘了拿斗篷的李玉烟在八宝暖香车里用双手紧抱着自己,不停地打着寒战,偶尔劲风掀动车帘看见外面御路两旁点着的石灯中那些忽高忽低的火焰,更让人觉得寒风的强劲蛮横。
煎熬了漫长而艰难的一段路途后,终于车稳稳地停了下来。车外的侍者脆生生的声音像大雪压断的树枝一般,令人只觉寒意更深,“禀玉妃娘娘,永康宫到了。”
李玉烟打叠起精神,挺直了腰杆,整整云鬓,拂拂衣裳,扶着宫女的手款款下了车。因为事出突然,未曾先行通知永康宫中人,此时到了门前只得耐心等着侍者上前大声叩门、唤人。李玉烟被宫女们环拥着缩在门洞边躲冷,一面瑟瑟发抖,一面恨极了久久不来应门的宫人,心中的怒气更是益发暴涨。
敲了半日,众人冷得肌肤欲裂之时,永康宫的宫人才姗姗而至,慢慢地打开那扇灰暗的大门,伸了头出来懒洋洋地问道:“什么要紧的事情非得这时候来?也不瞧瞧眼色,圣上在里面喝得有些醉意了,正要安寝呢!”
这话不听则已,一到了李玉烟耳朵里自然掀起了滔天大浪,她推开围拥的众人,站到了跟前,慌得开门的小黄门一见是玉妃亲临忙跪倒廊下。李玉烟冷冷地看着他,唤道:“香冬!”贴身宫婢香冬一听到叫唤上前就是干脆利落的一个耳光,直扇得小黄门眼冒金星,“什么势利的狗眼,玉妃娘娘在此久候还未问罪,你倒罗嗦了这么一堆?”
开门的小黄门晕乎乎地跪倒在地,连脸疼也顾不上了,只是哀告请罪。闻声随后赶来的永康宫领头内官谭德、女御韦碧霞都忙不迭地赔礼:“雪夜苦寒,没想到玉妃娘娘劳动大驾光临此地,这些小奴们平日躲懒惯了,不曾料到怠慢了娘娘,还望娘娘大人大量,千万多担待些老奴们,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李玉烟冷傲地扫了跪倒一地的众人一眼,昂然道:“给本宫通传一声,就说本宫要见圣上。”看看众人有些犹豫,便喝道:“还不快去?”
“此时真是不宜面见圣上,望玉妃娘娘三思!”忽然一个清冷、平稳的声音在暗沉的夜色中悠悠响起。
李玉烟一愣,不敢置信地努力看着昏暗夜色中的人影,那个隐没在庭院中石灯昏黄烛光里的人影即使再模糊那道轮廓依旧随意可辨。一时李玉烟只觉得一阵晕眩,什么话都说不出,呆呆地僵在那里,心里只是不停地想着:怎么就是避不开?今日甘犯众怒不去贺寿的功夫岂不是白费了?
就这样无声呆立对视了良久,那个暗处的人影终耐不住,慢慢地走到更光亮的地方,一面缓缓说道:“圣上已安寝了,万事待明日再计较吧,何必急于一时,对吧,玉妃娘娘?”
李玉烟定了定神,低下头想了一下,忽然猛抬起头,眼光灼灼地逼视着他,“你一直都在此,是吧,康王爷?”已走到门廊下的康王贾昱被她汹涌的眼波震住了,怔怔地点点头。李玉烟眼睛顿时觉得有些湿意泛起,心里更是凄苦:原来不过是我自作多情,自欺欺人罢了,果然还是母子连心,旁人算得了什么?这样想着不由怒向胆边生,二话不说径自往永康宫正殿走去。
贾昱见她气冲冲地往里走,慌忙箭步拦在头里,低声道:“何事如此怒气?父皇今日高兴,从长乐宫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些酒意了,如今更是醉眼惺忪,早已睡下,如今你去一闹,岂不自找霉头?”
李玉烟脚步不停,绕过他依旧前行,嘴上冷冷道:“我本就是个没成算的人,但凡更有气性些早就一头撞死在含英殿了,那还留到今天给人这样羞辱?”
贾昱听得不明不白,但见她越走越近正殿了,既不及细问也不及多想,情急之下长臂一伸,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低喝一声:“这般鲁莽行事,还要不要性命了?再多的恩宠也抵不过这般任性使气,你真当圣上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容忍你吗?”
李玉烟听了他的话,顿下脚步,别转过脸来,深深地看着他,颤声道:“性命?你不知我早在五年前已经死了吗,还要命来做什么?”
贾昱看着她满脸的凄苦哀痛,听得她这句话,心内直如五雷翻闹,只觉这句话似把她的心掏出来了一般,连血滴下来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顿时人就痴在那里,恍然不闻身外事了。
李玉烟见他沉默不语只当他是心中有愧无言以对,愤然的心忽然柔软起来,也不挣扎了,只暗暗地打量他,心中涩涩地想到:自打他成婚后,往日的少年忽忽就成了今日眼前的男人了,温柔不改,只是多了几分谙晓人事的成熟。忽心中一动,被他腰间挂着的荷包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
荷包上的花样是用银线绣成的玉蕊白梅,虽在暗夜中也熠熠生辉,甚是清雅。李玉烟曾听人提及康王的正妃——孟离春最爱白梅,平日里不爱艳饰巧妆,一色清淡,就似这玉蕊白梅般清雅高洁,如此想来,这荷包定是她的针线无疑。念及此处,李玉烟心中早已酸涩不堪:人家是凤凰于飞,蝶鹣情深,你是什么?少年夫妻,恩情日重,不久之后再添下孩儿,更是一生一世的并蒂连理枝。李玉烟啊李玉烟,你还有什么痴想?
这般想着心中恨意陡盛,只想找个发泄的由头,便用劲一甩,挣脱了他的手,径直往永康宫正殿走去。贾昱在一闪神间被她挣脱了,见她决绝地直闯正殿,慌忙跟了上去,又拦在头里,低声急道:“不管前事如何,今日之事实属不智,且把以前的都放下,先回渡泉宫去,万事皆可从长计议。”
李玉烟冷笑着低声问道:“计议?计议什么?还有什么可计议的?”说完不等贾昱回答便高声厉喝道:“放尊重些,康王爷!即便您贵为王爷,可是本宫身为后宫妃嫔,依然尊卑有别,男女有分,望王爷自重!”
这一声娇斥在人人悄声细语的宫院里炸开来,马上惊动了伺候太康帝就寝后正在卸妆的嘉贵妃。她忙披了件灰鹤羽斗篷,蹑手蹑脚、快速地闪出殿门,压着嗓子急切道:“好妹妹,陛下已经安寝了,天大的委屈先和姐姐说,待明日再让陛下为你做主,如何?”
李玉烟看见她谦卑的样子心里更是厌恶到了极点,恨恨地高声嚷道:“你们百般拦阻不让我见圣上到底是何居心,难道是怕我在圣上面前揭穿你们的恶行,怕受圣上责罚吗?”
嘉贵妃看看已然退立一旁的贾昱,虽然他低眉顺眼看不到什么波澜,可是做母亲的仍然感觉到他心里的不平静,而她自己愈发觉得有些发窘,本就不伶俐的嘴巴更加干涩,只能讷讷地说:“怎么会?怎么会有什么居心?怎么妹妹这么多心呢?”
李玉烟嫌恶地白了她一眼,径直越过她走进正殿去。但见正殿内烛光昏暗,暖阁里外罗帏低垂,安息香的味道充满了整个殿堂,仿佛处处飘荡的都是惺忪的睡眼,太康帝平稳低沉地呼吸声在安静的殿内显得分外清晰。面对此种境况李玉烟反倒不敢轻举妄动了,毕竟她也知道太康帝的睡眠极浅,稍稍惊动就能让他惊醒,而且,一旦惊醒有时就再也不能入睡,只能睁眼到天亮。每当这种境况出现的话,太康帝的脾气都相当烦躁,什么都能成为他迁怒的对象,那时只能是自讨苦吃而已了。
隔着一道厚重的红绒暖帘,李玉烟站在暖阁外犹豫半晌,几度挣扎,最后却唯有苦涩地暗笑一声,歇了气焰,怏怏地、安静地退出殿外。到了殿外看见悄无声息等着的嘉贵妃和贾昱,一时心口发堵,分不清是恨是委屈,只觉眼内又酸又热,险些落下泪来,忙急急奔下台阶,正好迎上刚赶到永康宫、心急火燎的女史何锦瑟。
何锦瑟见她神色有异以为她已经遭了太康帝的申斥,也不敢再深问,只是扶了她上香车,命众人尾随跟上。一阵风般,渡泉宫人匆匆去尽。尾随出来相送的贾昱惆怅地立于雪地,看着华丽的八宝暖香车渐行渐远,最终被无边的夜色吞没,想多看一刻也不能够。
呆立良久之后,贾昱终于抵受不住寒气的侵袭,郁郁地折回收拾出来给他歇息的东偏殿。一进殿内,没想到嘉贵妃端坐在暖榻上一直等着,见他进来便站了起来,却欲言又止。贾昱低着眼眉,淡淡地道:“夜深了,寒气重,母亲早些歇息吧。”嘉贵妃呆了呆,默然片刻,便强笑道:“昱儿你也早些歇息。”说完便在贾昱的恭送下出了东偏殿,慢慢地走回正殿,轻轻地掀开暖帘,缓缓地躺在太康帝身边,静静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悄悄抬手拭去滚落腮边的眼泪。
打更的钟鼓声传遍了整个禁苑,随风在雪地上打着旋,虽不情愿,终究还是消散了声息。
尚蓝叶躺在床上静听了一夜北风敲扣窗棂的声音,竟是未曾合眼半会。与她同床伴睡的尔兰被更鼓声惊醒,支起身帮她掖紧被角,见她双眸炯炯毫无睡意,便悄声道:“想什么呢?睡吧,明日自有明日的忙活。”尚蓝叶暗自苦笑一下,为免尔兰担心便闭上眼假寐,可刚眯了一会,请醒的宫女就在外间轻声唤道:“卯正一刻已至,请尚女史起身梳洗!”
尔兰忙披衣起身开了隔间的门,让那些伺候盥洗、更衣的宫女们入内,一同替尚蓝叶整理、上妆,一面着人拿些点心来,“你今日该班,要服侍皇后早起,还得等到皇后用完早膳才能自用,先点补些东西在肚子里免得填一肚子冷风白受罪。”
尚蓝叶一面吃,一面吩咐:“待会我的份例送来后,你别等我,先自己用了,帮我暖着些就行了,不必为立规矩受罪。”尔兰听了笑道:“这点你倒大可放心,我是个灶君托世的,必定忍不得偷吃。”说着两人相视一笑,心里都暖暖的。
蓝叶赶到长乐宫时时间尚早,请醒的宫女刚动身。接下来的一切不过是照足平时的规矩依次行事罢了,倒无甚特别,蓝叶在做着这些熟悉的事情时心里的惴惴终于平定了不少。
用早膳的时候,上官皇后看看桌上的各色膳食,指着那盏羊奶羹道:“这个温和滋补最宜圣上进用,这碗桂花酒酿圆子最合嘉贵妃的脾胃,双燕,你马上封好这两样,趁热送到永康宫,圣上勤于政事,怕是快要用完早膳正准备上朝了。”世妇吕双燕忙答应着,亲手装进食盒,马上带了人送往永康宫。上官皇后又指着那盘鱼面,问道:“这是什么鱼造的面?”底下人忙回道:“用的是新鲜的黄鱼、鲈鱼、桃花溪的鳗鱼敲薄切片造的。”
上官皇后点点头,叫蓝叶盛了一小碗来,尝了一口,道:“果然鲜滑甜美,难得是这汤也那么清新不腻人。玉妃最喜欢这种花功夫的膳食,把这盘给她趁热送去,凉了就不地道了。”
尚蓝叶一听到要去渡泉宫心里就紧了一下,可是也只能答应着并麻利地装好食盒,赶紧送往渡泉宫。
一到渡泉宫外便见太康帝的銮驾静悄悄地候在宫外,而渡泉宫的正殿外,泰内官正陪着康王爷贾昱恭候着圣驾,见她过来,便迎上来询问:“尚女史来此何干?”蓝叶忙恭敬地答说是奉皇后的命令给玉妃送鱼面。泰内官亲自验看了食盒,道:“玉妃感染了风寒,御医正诊脉,圣上与嘉贵妃皆在旁守着,不好通报,待会儿再说罢。”蓝叶忙说劳烦泰内官,一面退到泰内官、康王身后侍立。
没想到这一等倒真是等得不短,一时寒意沁人,三人都有些难耐,不免挪挪位置,活动活动腿脚。忽然,蓝叶发现大家为防雪滑穿的尖头屐在雪地上印下的印子倒像竹叶一般,一时孩子心性起,便偷偷地用鞋尖把印子连贯起来。一旁的贾昱不经意瞄到地面时,心中一动,竟然被她画成了一幅雪竹图,一时技痒,不免偷偷地帮补了几片竹叶和几条尖草。两人偷偷地看了背对他们的泰内官一眼,会心地相视一笑,又同赏雪竹,一面不时改一下这里那里。
正赏玩得开心之际,突然挡风雪的门帘一掀,女史何锦瑟出来相请泰内官入内,两人忙收敛起来,又在雪地里端立不动。过了片刻,泰内官急急出来,一面着人备车请皇后,一面却喝命人把蓝叶绑起来。
蓝叶心里暗道该来的还是来了,倒也不挣扎,老实就绑,只是不知事情会如何了结心下难免有些惶惑。过不多时上官皇后在世妇兰桂、吕双燕等人的陪同下匆匆赶到,看见她被绑在廊下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便雍容平静地步入正殿。
正殿之中,一道八叶的描金绣绘美女像厚绢红梅木屏风把外殿和内殿分隔开来,一众不上等级的宫人在屏风外屏声敛气地候着听吩咐,过了屏风,一众御医恭候在暖阁外,见上官皇后来至跟前,忙跪倒行礼。上官皇后挥手免礼,只带了从小服侍身侧的世妇兰桂入内,其余人由世妇吕双燕领着,只在暖阁外守着。
暖阁里大红漆的明雕花鸟草虫锦榻上,玉妃青白着一张俏脸,泫然欲泣地依在太康帝怀里,太康帝正爱怜地抚摸着她披散如瀑布的乌发,见上官皇后进来才松开手,玉妃娇怯地起身在榻上给皇后施礼,一直在太康帝下首低头端坐的嘉贵妃也慌忙起身见礼。上官皇后笑着温言问道:“昨日就见玉妃妹妹说身子不爽快了,今日到底如何?”
玉妃身边服侍的女史何锦瑟忙跪下回话:“回皇后娘娘,昨日玉妃娘娘只是身重酸乏,御医开过发散的药剂,服下后到夜间已觉身子爽利不少。只是后来顶风夜访永康宫又重染风寒,如今不但身重酸乏,还添了心闷发热等症候。”话音刚落,太康帝便虎着脸喝道:“把昨夜里送宵夜的宫女带进来!”
外面候着的泰内官马上命人提了尚蓝叶到暖阁外,等候问话。太康帝用眼角瞄了一眼神色自若的上官皇后,冷冷问道:“朕问你,为何昨夜把莲子百合甜汤送到渡泉宫来?”
尚蓝叶俯首回道:“奴婢昨夜只管奉命送甜汤,并不曾留意到送的是什么甜汤。”太康帝冷哼了一声,用下巴一点何锦瑟,说:“昨夜到底如何情形?”何锦瑟诚惶诚恐地答道:“昨夜尚女史奉上甜汤之时,玉妃娘娘便问这是不是陛下亲命送来的莲子百合甜汤,当时尚女史一口咬定是奉皇上之命送来的,所以娘娘才会特地赶过永康宫去见陛下。没想到陛下已经安寝,所以娘娘也不惊扰陛下又静悄悄地自个回来了。”太康帝听得动情,伸手去握住玉妃的手,道:“朕的爱妃乖巧懂事,心疼朕,朕懂!”一面转头怒对尚蓝叶道:“好糊涂的杀才!朕三年前已明令后宫,朕若不在渡泉宫中,不得送莲子百合一类的膳食,你们竟连这点记性都没有?”
上官皇后忙惶恐请罪:“尚蓝叶是我长乐宫中的人,她做出这等错事实在是臣妾教导无方才令玉妃妹妹受罪,此事本宫头一个不能免责,请陛下降罪!”太康帝怒气未消地对上官皇后道:“平日里朕看你事事小心谨慎,怎么昨日的事情办得如此糊涂?玉妃病倒不说,适才还让玉妃与嘉贵妃生了嫌隙。朕深知这些嫌隙都是会让后宫不宁的,亏得嘉贵妃温柔持重才解开这些误会,否则,今日就是祸端之启了。”
上官皇后连忙跪下,流泪道:“昨日的确是臣妾顾念不周引致这等事端,让嘉贵妃与玉妃有这等误会更是臣妾之过。臣妾执掌六宫未能管教好自己的宫人,实在是失职,陛下只管责罚便是,臣妾心甘情愿领受。”其余人见皇后下跪早已全部跪下,而皇后身边的兰桂待皇后说完后,便叩首道:“陛下,昨日不仅是娘娘的寿辰,更是孝天沐仁圣皇后的寿辰,娘娘与圣皇后是亲姐妹,又是圣皇后从小一手带大的,感情无比亲厚,每逢这个时候叫皇后娘娘如何不心神摇荡,百感交集?心乱难免添错,也是人之常情,请陛下明鉴!”
听得她提起圣皇后,一直低头不语的嘉贵妃抬头与太康帝对视一眼。太康帝看到她眼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再看看流泪不止的上官皇后,心下戚然,倒不忍十分苛责了。室内一时沉默起来,太康帝不做声众人自然也不敢乱说。过了一会,倒是跪在当地等候发落的尚蓝叶朗声道:“奴婢犯下大错,以致玉妃娘娘凤体违和,嘉贵妃身受误会所扰,奴婢实在罪无可恕,甘愿领受一切责罚。只是此事实在是奴婢服侍不小心所致,皇后娘娘平日教诲吾等甚是用心,不过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总爱犯懒,不把娘娘的教诲放在心上,才酿出今日之大错,而今也怨不得娘娘平日总是耳提面命、谆谆教诲,原来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李玉烟听得她甘愿把一切都揽上身,显得对上官皇后真是一片忠心赤诚,暗地里打量了一下上官皇后的神情,竟是淡定从容得很,似乎早已料定这小小女官根本不会把火烧到自己身上,抑或是觉得这样的一把火能耐我何?这么想着,李玉烟心下一阵冷笑,面上却依然娇怯柔弱,柔柔地对太康帝道:“臣妾素日深受皇后姐姐的关爱,此事料来决计与姐姐不相关,这点臣妾可以用性命担保,想姐姐哪是那种挑拨是非的人?这个小宫女看着面生得很,想来定是入宫不久的雏儿,这样的孩子贪玩没耳性是常有的事,不算得什么。只是一件,她这样对臣妾犹可,若他日有人也这样对陛下不精心,那可就坏了!”
太康帝听得这番话那么面面俱到,心下自然熨帖,笑着点头叹道:“到底是朕的小玉烟懂事,有分寸识大体。”说着转过脸看着上官皇后道:“子慧是六宫之首,此事交由你发落便可。”上官皇后忙欠身行礼,“臣妾自当管教好六宫奴婢,不使这等谬误再出现。”说完,便对总管后宫刑典的世妇兰桂道:“这是你的职责所在,你就好好管教管教这些宫女吧。”
一脸端肃的世妇兰桂躬身道:“女史尚蓝叶粗心大意,竟致后宫生出此等事端,不惩戒不足以儆效尤,虽然入宫时日甚浅,难免不知宫中诸多禁忌,但犯错必纠是刑典司的宗旨,必当尽责。”说完,一挥手,其余人等便上来准备把尚蓝叶带出去。尚蓝叶也不反抗挣扎,只是恭恭敬敬地朝上拜了三拜,静静地退了出去。出至殿外,便直挺挺地跪在雪地上,脸上也无惧色,只有平静。兰桂看在眼里,暗叹这孩子颇有几分胆色。仍在廊下等候的贾昱从见她被绑时候起,脸上早已不见任何表情,如今见她静跪雪地上等候行刑,只淡淡地扫了一眼,便转开了眼。
行刑的宫人取了皮鞭来,只等兰桂下令便即动手。兰桂也不多说,只静静地扫视行刑宫人一遍,冷冷道:“打!”围观的宫人见不吩咐鞭打的数目都是一惊,心知这是定要取其性命的意思,看看蓝叶稚气仍存的样子心下皆有些不忍,其中有些心肠软的早已掩目不看。行刑的宫人却不管这些,一得令便甩开皮鞭狠狠地往蓝叶身上招呼而去。
鞭子打在身上的疼痛虽早有预料,可是真的落到身上时,尚蓝叶还是在心里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疼!可是,她一直平静地暗咬银牙苦忍着,既不闪躲更不呻吟。只是行刑的宫人皆是粗壮有力的,且一个打了一顿又换一个来,不一时直抽得身上衣衫尽裂,血迹纵横。抽到二十几下的时候,蓝叶已是疼得全身打颤,只是她一声呻吟也没有,不过每抽一鞭身子就跟着战抖一下。
贾昱扫了一眼她紧咬的下唇,见上面已是血印深深,知道她疼得的确狠,但见她只是闭了双眼默默忍受,既不哀求也不呻吟,心下甚是惊异:这么柔弱的女孩也能忍受得了这些折磨?
待到四十下以后,行刑宫人都身上发热,胳膊抡得有些累了,看见她依旧不求饶不呻吟,只是蜷缩在雪地上,身子打颤不已,不由心生怜惜,手上不免松了劲道。兰桂瞪了宫人们一眼,转身对贾昱道:“请康王移步,恐污了王爷的眼。”贾昱见蓝叶的脸颊一片惨白,双唇的血印狼藉不堪,身上鞭痕凌乱实在触目惊心,心底不由有些恻然,实在难以看下去,正想移步,忽然蓝叶的眼皮动了一下,竟然慢慢掀开,一双似黑水晶一般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竟然是视死如归的平静,似乎早已知道自己今日必然不能幸免所以从不哀求,只因深知无人肯为自己出头。那双平静的眼睛扫过贾昱之后,只是定定地落在雪地上那幅还清晰可辨的雪竹图上,忽然眼睛里生出一些灿烂的光芒,可是随即如流星一般陨殁消逝,只剩下了沉寂的死灰色。
贾昱忽然心口一紧,这个女孩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她就已经这样深谙人心,知道这里是个最凉薄的地方了,这里没有人可以为另一条生命仗义执言。她出来受刑以来从没有多瞧我一眼,必定也是认定我为了保全自身,根本不会招惹这些无谓的事情。这么想着,心里的苦涩满溢得一嘴都是,五年,仅仅是五年而已,当日那个自命不凡,心怀温厚,立志要拯救苍生的自己去哪里了?当真是世事比人强吗?还是人的畏惧驱利心更强,以致人都选择有利自己的道路来走,多一步都不敢走,生怕出错?
正在踌躇时,忽见三皇子庆王贾晟匆匆奔来,到了跟前草草见礼毕便问道:“前朝大臣等得都急了,实在是军情紧急,所以我就特跑这一趟,到底何事把父皇耽搁到这等时候,连你在这里恭候着都不能提醒一句?”贾昱笑着摇头,指着正受刑的尚蓝叶道:“瞧瞧,这不正看着行刑吗?她这头不咽气怕是平息不了事情呢!”贾晟看看地上的尚蓝叶,失声道:“怎么是这个小姑娘,她在母后跟前当差好好的,怎么招惹上玉妃不痛快了?昨儿才是母后的寿辰,今日就寻上母后的不是了吗?”旁边的兰桂暗送了个眼色给行刑的宫人,让她们先缓下行刑,自己笑对贾晟道:“庆王心疼皇后娘娘,臣妾们都知道。只是有些话不是在什么地方都能尽兴说的,圣上顾全玉妃娘娘的心之切,您也是知道的,别让皇后娘娘再为难了。”
贾昱看了兰桂一眼,微皱了眉道:“晟弟,这里是后宫,不该是咱们多评议的地方,由得她们去吧。咱们且只管请了父皇上朝,别节外生枝。”兰桂淡淡道:“还是康王爷谙晓大体,这后宫的事情还是让皇后娘娘操心吧。”贾晟从小在上官皇后身边养着,最不喜欢这个打小服侍母后的女官,总觉着兰桂仗着自己是皇后的心腹又是宫中老人,老摆出一副尽知天下事的严师面孔来教训自己,此时听得她又是这等口吻,心下早已不快,只是不好发作,便转开脸道:“我不耐烦这些女人间的琐细事,咱们快些劝父皇上朝吧,军情如火岂能耽搁?”
贾昱却不急,只努努嘴,“这不正等着发落完了,里面的事体一了结,就动身吗?”贾晟脾气急,不耐他这般慢条斯理地行事,便“刷”地从殿前侍直腰间抽出佩刀,一抖腕竟道:“要了结事情岂不容易?一刀结果,痛痛快快,何必这般麻烦?”说着,挥刀便真的砍下去。这一下吓得殿内外观望的宫女们一片惊叫,一时惊动了太康帝等人,不免移步出来,正看到贾昱伸手架住贾晟的胳膊,忙喝道:“这是干什么?”
贾晟、贾昱忙分开行礼,礼毕才回道:“儿臣受前朝大臣所托,来回报军情急讯,见此间事情拖延,为免延误国家大事所以想结果了这个小宫女的性命,横竖如此打下去也是要了她的性命,倒不如儿臣给她个痛快,就当是昨日为母后寿辰祈福,今日来积恩典。既解了玉妃的恼怒,又不耽搁父皇上朝,岂不两全?”
这番话说得既有理又牵强,众人听着都觉得不是滋味。贾昱看见太康帝皱了眉头,便躬身道:“晟弟的意思是好的,一心为国家大计着想,虽有些鲁莽,但足见本心耿直,请父皇原谅他此举莽撞。”上官皇后也欠身道:“陛下本应早在朝堂上议事治国了,只是被这些琐事缠身不得动弹,实在是臣妾管教后宫无力以致陛下不能专心治国,如今再拖延下去更教臣妾等罪愆难赎,就让殿前侍直带了这个犯事之人下去,了结便是,陛下请移驾紫宸殿。”
在地上疼得直想晕死过去的尚蓝叶勉力撑着听他们的说话,见皇后如此说,便极力挣扎着要跪起身来,努力了两次才终于撑起了身子,趴跪在雪地里,哑声喊道:“奴婢谢过陛下、皇后娘娘的成全。”一众宫人见她到此地步仍如此硬气,没有告饶怯懦半分,虽蹈死地也要有尊严地死去,不免皆心下恻然,面露戚戚之色。贾昱虽然面上依然平静冷淡,但李玉烟却从他开始低垂的眼眉间读出了些许惋惜怜悯,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雪夜,他也是这般被嘉贵妃责打,也是这般坚定地跪在雪地里,用沉默对抗一切,可是……
太康帝见这个小宫女如此硬骨头也是微感诧异,但顾虑军情紧急,便示意泰内官做事。泰内官刚唤殿前侍直带下去,没想到,玉妃柔柔地道:“且慢!陛下,请看在臣妾的薄面上,饶过这个小宫女吧。”太康帝一愕,看着她一时不做声。玉妃继续柔声道:“昨日是皇后姐姐的寿辰,今日就打杀姐姐宫中的人,懂得的说姐姐治理后宫雷厉风行,不懂得的便要说臣妾恃宠生骄,借陛下来给姐姐难堪,拿别人的性命来做争宠的奠基石,倒把臣妾和姐姐都看低了。为免那些愚钝人生出嫌隙心,臣妾恳请陛下宽恕了这个犯事的小宫女吧!”
贾晟见玉妃虽是和太康帝说话,面却向着自己这边,心知这番话是针对自己先前那些话的,不免心下冷笑,脸上的神色也不甚好看。贾昱看了玉妃一眼,正好撞上她似乎漫不经心扫过的眼光,两人忙不约而同地把眼光调开,心里都有些淡淡的凌乱。
太康帝听了玉妃的话,环视众人,知道宫中众人嫉妒玉妃之心不是一朝一夕了,看看玉妃青白的娇颜心下更感念她这么年轻要在后宫立足不易,心里顿时柔软起来,便温言道:“那就如玉儿的愿吧!朕下朝以后再来看你!”玉妃笑着恭送太康帝离开,眼睛却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一派恭敬无异状的贾昱,心里那点淡淡的凌乱像雪下的冬青,味道虽幽微几不可闻,一旦入鼻才发现它是那么清冽,萦绕不散。
上官皇后轻轻甩开世妇吕双燕搀扶起身的手,温和不改地道:“人是妹妹留下来的,如今还请妹妹给个处置的意思吧!”李玉烟扫了尚蓝叶一眼,直直地看着皇后道:“这样好用的人才,姐姐也真舍得下手。哎!这样心肠忠直的人不多见了。要真有个什么闪失,妹妹都替您难过。”说完,行礼告退,把上官皇后一行人晾在殿外。
吕双燕恨恨道:“就轻狂到这般田地,如此和皇后娘娘说话,还要不要礼数?”兰桂平静地打断她的说话,“吕世妇,今日之事多言也无益,别乱了皇后娘娘的心。”上官皇后默默地看着殿外满眼的金边冬青树,站了好一会儿,慢慢道:“这冬青的味道真呛人。”又看看已经晕在雪地上的蓝叶,才对兰桂道:“把她带下去,好生治疗,务必要完好如初。”
悠悠醒转的尚蓝叶甫睁开眼之时看到熟悉的青纱帐顶只觉恍如隔世,眼内险险热泪难抑。一直守在旁边的尔兰和文海见她醒来都喜极而泣,“总算醒了,真是谢天谢地!”尚蓝叶只觉得身上处处又辣又热,骨头似要散架一般,动一动都不得,一张口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又飘又轻,似蚊蚋的声响一样,“好渴啊!”
尔兰忙扶起她的头,文海端了盏砂糖雪梨汁用小匙慢慢喂了几口,让她又闭闭眼缓口气才接着又喂了小半盏。尚蓝叶躺在枕上歇息了一阵才问道:“我睡了多久?”尔兰未语泪先流,“你被送回来后就一直不醒,已经两天了,我真怕——”说着忙止了,把泪拭去,笑道:“现在都好了,瞧我欢喜坏了,怎么还净哭个不停?”文海笑道:“汪内侍说的倒是一点不假,他说姐姐不过是竭力苦忍所以一松懈下来难免要酣睡一两日来修补体力,于性命无甚大碍。”
正说着,马内官身边的内侍汪墨涵真的推门进来,径直走到床榻前细细检视,毫不避嫌。检视完后看见蓝叶面有尴尬之色,他便平静地道:“医者父母心,尚女史只当我是女的就不会为难了。只因皇后娘娘要你复原如初,兰世妇怕那些御医不上心疗理,特向马内官要了我来给你治伤。”蓝叶听了忙勉力笑道:“有劳了!”汪墨涵淡淡道:“这不是我的功劳,活得下来是兰世妇的厉害,那些人下手的时候选的地方好,看起来惨烈,实质没有任何要害之处受损,所以你只是疼而不会伤。”蓝叶听了微微一笑,倒在枕上闭目养神。
汪墨涵皱皱眉,疑惑道:“你这人心倒冷,连感念别人恩德的话也没有吗?”蓝叶依旧闭着眼睛,淡淡道:“你回去禀报说尚蓝叶唯有贱命一条可报恩德,她们要听的也是这么一句而已。”说完这么多的话不由有些喘,大力吸了几口气却又呛着,一咳起来又牵动伤口只疼得直皱眉、吸气。
汪墨涵看着她的样子,忽然浅浅笑了,“真话是说不得的,说了连天都看不过眼。”蓝叶睁开眼看见他真诚的笑,心想:这人平时冷面冷言,原以为是因得了马内官的看重所以傲慢,原来倒是个真人。这才放下了戒备。
汪内侍嘱咐过尔兰、文海如何护理之后便走了,蓝叶又开始时睡时醒的迷糊状态,但神志已然清明,所以尔兰也没有担心忧虑了,只是在旁悉心照料。
将养了几日后,身上的伤口结痂甚好,已经没有那么疼痛了,蓝叶终于可以下地站站,但是行动还是得小心,免得扯动伤口延缓愈合时间。所以尔兰还是经常要她卧床静养少走动,只在她闷得不行的时候才让她下地动动。
这一日傍晚正觉得闷得心里发堵,忽然尔兰急急进来叫她换一身衣裳,说是汪内侍陪同兰世妇来看她。蓝叶懒懒地任她摆布,“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尔兰白了她一眼,嗔道:“人家心里正七上八下,你还净说些风凉话,真是白替你操心了。”蓝叶笑笑,“最难的那关都过了,还能有什么要命的在后头?”尔兰叹了一口气,把她扶到门口迎接兰桂。
等了半晌,由汪内侍前面引路,两名宫女持香开道,几个宫女围随着,才见兰桂所乘的暖轿缓缓在她们门前落下。兰桂扶着宫女的手慢慢出了暖轿,站定了慢慢看了一圈她们住的地方,又走进屋内看了一圈她们的摆设、用具,才走到小小的厅堂正中的正位前,却不马上落座,直等随行的宫女拿了一个大花彩绢软垫来换过蓝叶她们日用的垫子后方才慢慢落座。坐定后,蓝叶亲为捧茶,兰桂虽接了,只不过闻闻茶味就放在桌上,再不多看一眼。
随行的宫女带了其余人退出屋外守着,独留下兰桂与蓝叶在屋内。兰桂静静打量了蓝叶好一会儿,才道:“自打你籍没入宫做婢女开始,我倒是听过不少人提起你。”蓝叶见她没有往下说也不好接口,只能在一旁静静地站着,脸上是恭谨的微笑。兰桂道:“这个笑笑得好,既不特别高兴让上头的看着刺眼,又不僵硬死板让人觉着呆木,当初教导你的人是哪个?”蓝叶答道:“是修内司的依丹姑姑。”兰桂听了微喟道:“我应该早猜到是她,除了她还有哪个能调教出这么懂礼识进退的孩子?”说完倒沉默起来,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刻才道:“依丹的教导是好的,可是你要是全照着她的行事为人去做的话,我只奉劝这一次,那你就不必再呆在这个地方了,不如早些寻了你父母团聚去。”蓝叶听了一愣,想想却笑了起来。兰桂奇道:“笑什么?”蓝叶却不说什么,只是躬身道:“蓝叶谢过兰世妇教导。”
兰桂静静地又看了她一会,才道:“你这时谢我,只怕以后你要恨我呢。路从来不是人选的,而是人走出来的,只盼你将来莫恨了自己的一双脚,还连我也算在内。”说完便站起来,正色道:“传皇后娘娘玉旨,女史尚蓝叶有错在身,故念初犯不作降级惩处,只令交予世妇兰桂善加管教,不可再犯。”说着,顿了顿才道:“你的伤好利索了就来刑典司。”说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唤进随行的宫女起身回去。
蓝叶一直送出跨院外,忽然看到这禁宫的黄昏不免心中一片迷茫,忍不住勉力缓步走上最近的东角楼,俯视这片重重宫宇。
这样的向晚时分,冬日的吝啬益发厉害,早早便把本就没有温度的阳光收了回去,让这一片重重宫宇早早落入黑暗的深渊。所有的光鲜华丽都落幕了,黑暗模糊了美丑界限,让人觉得处处皆脏。于是,想逃避肮脏包围的人们纷纷点亮明灯,希望藉此击退黑暗。只可惜当明灯亮起之际,人们才更真切感受到黑暗包围之沉重,进而怯懦,终至只有勇气守着眼前的一点微光,等待,等待不知名的解救。只是,解救什么时候来,被解救之后又如何?
一时迷茫、凄怆之感涌上心头,只觉得心里梗得难受,眼里却半点眼泪也无,蓝叶只能靠着柱子吸气。就在这时,有脚步声清晰地传来。蓝叶此时极不愿见人,便慌忙寻了一个最角落的柱子躲在其后,只希冀来人莫发现。
贾昱因为要留宿勤政楼议事,这时趁着准备晚膳的空隙自己走出来散心。没想到一面胡思乱想,一面随意乱走竟然走到了东角楼。在东角楼下站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走上来,看看这片曾经熟悉如自己怀中的埙一般的夕照。
走到角楼上后,自然地走到眼界最广的一角,也是自己最常立的地方,对着渐起的夕雾,慢慢暗沉下来的天景,幽幽地吹起自己的埙。
埙声似雪天里幽咽的泉流,欲流还断。明知前方早已冰雪堆积还是不死心,总想能够冲出一条路,即使崎岖,即使狭窄,也终究是一条去路,可是到了眼前,才知什么是穷途。
躲在角落的蓝叶听着听着,忽然发现自己脸颊上一片冰凉,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可是,哭有什么用?就像对敌人示弱一样,有什么用?但是,泪却拭了又流,怎么也不尽。到最后,索性不拭任由它横冲直撞地在脸上漫延。
一曲终了,贾昱看看天色,默默地走下了角楼。蓝叶心中虽极想见见这个吹奏的人,可是不敢乱动,只待脚步声消失了,才怅怅地走出来,在角楼上张望,希冀能看到那人的背影。
待回到勤政楼时,众人已用完晚膳,太康帝见贾昱迟迟方回不免面有不悦,幸得平王贾昇委婉解围,方揭过不提。
等太康帝令众人分部做事时,贾昇趁便悄对贾昱道:“适才我嘱咐了内侍,把你的份例暖在楼外东厢里,你赶紧去吧,夜长难熬,没有东西点补不行,这里有我应承着呢。”贾昱看着他温和的笑容,忍不住脸上也带出淡淡的笑意。
蓝叶独自慢慢地走在石灯迷蒙的光晕中,心里一片干净,遇到打了灯笼四处寻找的尔兰和文海时,虽被尔兰嗔怪了一通,脸上一直也是保持着不急不燥的微笑。尔兰看见她这样轻松的表情虽奇怪不知她遇到了什么,可是看她从醒来后一直郁郁寡欢到现在能够又如从前那样心平气和地微笑,心里实在是大松了一口气,所以也不多责怪她,只搀了她回屋里,拨旺了炭火让她暖暖身子。
文海把一直暖着的饭菜端了上来,“趁热吃吧,都暖了这么久,这桐皮熟脍面怕都烂了。”蓝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道:“真香!我最喜欢吃又软又烂的面条了。”说着,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文海看她吃得香甜,开心道:“其实,尚姐姐回来得也算巧。膳房那边也是等到伺候完勤政楼那边晚膳了才挪出功夫来做这个。”
尔兰听了这个话,嗤了一声,“瞎说!拍马屁也不捡块好地方。咱们这等名分的哪用得着上头的大厨,一碗桐皮面就扯出这么些来头,叫人吃也不得安生。”文海被抢白了急得脸都涨红了,“我才没有瞎说。今儿个勤政楼留着三位王爷和六部众位大臣议事,膳房临时备晚膳好不忙乱,连给咱们做饭的下三等的厨子都拉去帮忙了。不仅如此,只因这些时为筹备军粮前朝吃力,皇后娘娘令后宫尽力俭省,连各等份例的饭都是扣着分量做的,今日陡然添了这许多张嘴,我见他们忙着各处腾挪才好不容易凑够饭量送上去呢。不是我贫嘴,那些个大臣们哪个要是盛饭慢一点,怕是要端空碗看别人吃了。”
蓝叶忽然想到,刚才吹奏的人说不定是哪个留在宫中议事的大臣,看来年纪也不小,要不然这埙能吹得那么苍凉吗?这么想着心里的杂念消散无存,吃饱喝足,洗净手脚便倒在床上,听得窗纸瑟瑟作响,料想北风正寒,不知父母、兄嫂在家如何,想着想着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