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白紫菜

3、第3节

　　柳阡陌走了。
　　顾焘留在柳园沉思数日，终于也踏足江湖。
　　熟料，这一入江湖，听到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关于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组织“邪教”。
　　听说这个信奉月神的神秘组织曾在二十年前无比猖狂，后来教主心腹柳垂墨无故反叛，毒杀教主及其亲眷、计杀教中高手，又暗中指点正道联盟顺利歼灭邪教，唯独少主失去踪迹。
　　十年前，这个邪教竟然卷土重来，失踪的少主章素浅重掌教主职位，带领四大护法和月祭祀，在江湖上着实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不过，那场风波很快平息，因为教主的神秘失踪、月祭祀赤血凌霄月无垠与正道青年侠士青衫客顾邺同归于尽，邪教因此群龙无首，陷入四护法夺位纷争。于此时，一无名高手孤身闯入邪教，智计百出又武功高强，终于把邪教歼灭。
　　也不知这个邪教中了什么诅咒，竟然几度灭而不绝。
　　这回是仅剩的两大护法联手重组邪教，声称不再图谋霸业，势要摧毁武林、杀尽无辜，以报两次屠教血仇。

　　听到这个弄得人心惶惶的消息，顾焘几乎要捏碎手中茶杯。
　　他当然可以确定十年前的无名高手就是柳阡陌。
　　他震撼的是那些名字，章素浅、柳垂墨，末尾两字合起来、可不就是“阡陌”？二十年前反叛的柳垂墨、十年前失踪的章素浅，还有、那一夜和柳神医同归于尽的仇人……
　　那是柳阡陌的父母……她的父亲杀死了她的外祖父一家，让她的母亲失踪十年，所以她怨恨着、十年不曾与她的父亲说话？她的母亲找上她的父亲寻仇，所以她只能旁观着，看着她在世间最亲近的两人纠缠至死？
　　山顶那一夜，她唤的原来是——“爹……娘……”所以，她哭了整夜，终还是把她的父母合葬于身边。
　　她的父亲改名柳从璋，从璋、从章，定然是深爱她的母亲；她的母亲，用穿透灭家仇人的剑刺入自己胸口，自然也是爱的至死不渝。
　　那样深爱彼此，最终也不过是生不同道死同葬的结果。
　　一直冷眼旁观，自六岁起就苦苦挣扎的姑姑，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来看待她父母的这段爱恨纠葛。
　　明白了这段情仇的顾焘急切想要找到柳阡陌。
　　他知道，柳阡陌一定要再次屠灭邪教，那与她的父母有千丝万缕关系、又最终毁了她父母的祸源。
　　只是，邪教死灰复燃，为的就是要一报前仇，柳阡陌曾在十年前令邪教几乎毁灭殆尽，他们必定设下天罗地网想要对付她。
　　姑姑……离开的时候就抱定了不归的决心。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邪教所在的山，自山脚便寂静的诡异，渐往上走，是随处可见的尸骨血污。
　　顾焘越向上越心惊，她一个人……能抵挡多少人，能支撑多久？催动功力，把轻功发挥到极致，他只想来得及挽救什么。
　　终于赶到山顶总坛，一眼看到染血的大殿门前倚着的熟悉身影。一袭黑衣看不出血迹，但相隔如许距离，依然能看出柳阡陌胸口剧烈的起伏。
　　顾焘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
　　轰然一声，顾焘瞳孔猛张，踉跄着飞奔出去，一把揽抱住被轰飞的纤弱身躯，数十米远的甬道落下朵朵血蕊。
　　身后又是熊熊大火，在被炸得支离破碎的木料中，雀跃着毁灭的胜利。即便这胜利，是以怀中气息微弱之人的生命为代价。
　　“姑姑……”他怎么这样傻，竟然看不出姑姑抵在门上，是为了挡住可能逃出的敌人。
　　柳阡陌靠在顾焘怀里，心头还很清明。她想，这个孩子也这么大了，胸膛结实宽阔多了，不再是那个稚嫩的孩子了，她总算还是没有辜负葳姐和顾邺的重托。只是，他父母的事，要不要告诉他呢？
　　感受着血淙淙流出，带走一丝丝生命，心头叹息，恐怕就算要说也来不及了。罢了，听天由命吧。
　　顾焘颤抖着，用衣袖轻抹被血迹模糊的脸，忽然听到柳阡陌极低极细的声音，他迟疑着俯下身，“姑姑，你想要什么？”
　　“爹……娘……”顾焘心中一酸，心头明白，姑姑这次是真的要离开他了。
　　“寿儿……”
　　顾焘连忙应道：“我在，姑姑。”
　　“寿儿是个好孩子……大哥我终于没有辜负你的托付……”
　　顾焘终于愣住。他愣愣低头，看到柳阡陌努力睁开眼睛，那眼中是他不曾见过的复杂神采，听她低唤“大哥、顾邺、顾邺……”声音中难掩的柔情脉脉与记忆中母亲唤父亲为“大哥”时的声音重合。
　　“姑姑……”他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名字，只知母亲称父亲为大哥，父亲则唤母亲葳儿——他说母亲是世间最美的凌霄花，而凌霄、又名紫葳。
　　但是，姑姑口中的大哥，如果不是父亲，还能是谁呢？
　　神思恍惚间，柳阡陌带血的手缓缓摸上顾焘的脸，“寿儿，并非杀人者都是坏人，死者有时固然无辜，杀人者或许也有无奈。生与死，都是很大的事，救与杀，也是很艰难的抉择，爱与恨，更是这世间最莫测的隐秘。要……幸福啊……”
　　冰冷的手陡然垂下，怀中的身躯软倒，顾焘木然的跪坐着，几乎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了。
　　姑姑也许爱着他的父亲，所以愿一直照顾教养他；可是或许直到父亲死前，也只认为姑姑是他志趣相投的兄弟、好友而已。
　　姑姑的父母，相爱的人却仇深似海、至死方休。
　　世间情爱，究竟为何？千万形貌，成全或是纠缠，凄艳或是惨烈，没有一样、让他看到美好。

　　顾焘看着载有柳阡陌的花车在火中变得虚淡，心想，明明是江南河岸的袅袅垂柳，为何总是脱不了火与血的纠缠。
　　把柳阡陌埋在那棵古柳下，顾焘倚着粗壮的树干坐下，想了很久，似乎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忽然，脑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
　　顾邺？！姑姑口中的那个名字，如果是自己的父亲，那么传闻中与邪教月祭祀月无垠同归于尽的正道侠士顾邺……是谁？
　　赤血凌霄……青衫客……
　　顾焘想起与父母居住的山谷，栽着大片如火如荼的硬骨凌霄。父亲总说母亲是世间最美的凌霄花。父亲、总是一袭青衫、风神俊朗的父亲……十年前同归于尽的赤血凌霄和青衫客、十年前激烈争吵后来莫名死去的父母……
　　原来，他与姑姑、有着相似的命运？
　　“不……爹娘……姑姑……”少年痛苦的把头埋在双臂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