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白紫菜

2、第2节

　　五岁的顾焘，并不足以明晰很多。
　　他只记得，五岁那年的某一天，从来恩爱的父母突然大吵一场，母亲夺门而出后再也不曾回来，只有临出门前回头看向躲在门帘后的自己。
　　那种眼神他当时不懂，只是觉得从心底升起一股悲痛无力。
　　不久后的一天，面对着熊熊烈焰，他再一次从姑姑眼中看到那种眼神，似乎比母亲的眼神更让人难过。
　　又过去一些年，发生了一些事，回想过往，他才有些后知后觉的想，那是大约面对最艰难的抉择时深沉的无奈与绝望。
　　母亲离开后三天，父亲带他离开了他们居住的山谷，来到了这个叫江南的地方，在一处很美丽的庄园找到了一个正打理草药的少年。
　　父亲说那是他和母亲的好友，要他从此跟着那个少年；他回去找母亲，如果找到了就回来接他一家团聚，如果找不到……就一直找下去。
　　少年欣然答应，又跟父亲长谈许久。父亲这一走，如母亲一样、再也不曾出现，音讯全无。
　　没过多久，少年一日之间变成少女，少女又一夜之间痛失亲人。
　　这个父亲托付照顾他的人，要他改口唤她姑姑。
　　姑姑说，你叫顾焘，小名便唤作寿儿吧。寿儿，你的母亲被人所杀，你的父亲为你母亲报仇之后，殉情而死。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你就叫我姑姑吧，我名……柳阡陌。
　　五岁的孩子乍闻噩耗，只有失声痛哭，想着疼爱自己的父母从此不得见，哀痛止不住的流淌。一边哭，一边嘶哑的骂杀害父母的坏人。
　　柳阡陌没有劝什么，只是把他抱在怀里，轻轻道，并不是杀人者都是坏人，死者有时固然无辜，杀人者或许也有无奈。生与死，都是很大的事，救与杀，也是很艰难的抉择。
　　说着这话的柳阡陌，想到的自然是她终于安眠的父母。
　　而那时的顾焘年纪还太小，又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不曾察觉其实也还年轻的女子，浓得化不开的惆怅哀伤。
　　后来，姑姑待他很好，冷淡而温柔，严格而耐心。姑姑和他一起在父母住过的山谷隐居五年，他渐渐淡化对父母的思念。
　　后来姑姑带着他回到江南，那个并没有留给他好印象的地方。但姑姑说，她要带他们回家，于是他们回到了昔日的柳园。

　　十岁的男孩，已经很懂事。
　　有时，他会想起那个月光清冷、山风寒彻的夜晚。姑姑说，那是一对同归于尽的仇人，姑姑还说他们不能同穴。可是，姑姑终于还是把他们的骨灰保留，就埋在她每天呆的最久的那棵柳树下。
　　顾焘想，是因为姑姑很敬爱她的父亲吧。他听得分明、记得清楚，那夜，柳阡陌叫了一声“爹”，然后终于没有撒掉那坛骨灰。
　　虽然，他最初跟着穿男装的姑姑那些天，总不见姑姑与她的父亲讲话，事实上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父女关系。
　　而柳神医总是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默默看着姑姑的背影。
　　长大些的顾焘隐约明白，那是一种无奈与疼惜。
　　那是一对奇怪的父女，柳神医和他的仇人……也是一段离奇的故事吧。
　　他依旧有很多很多不解。为何世人传颂的神医居然会有极高明的武功；为何传言无家室儿女的的神医不但有妻有女，而且他的女儿还女扮男装、充当哑徒、冷颜相对；为何他人眼中慈悲仁厚、在他看来和善温雅的神医会惹上仇家，他的女儿身怀武艺却不出手、眼看亲父与仇人同归于尽、葬身火海，后来更是几乎要锉骨扬灰。
　　最初，他无法理解其中的复杂纠葛，对那样冷漠无情的女子实在有些畏惧。
　　但是，那夜，迷糊中睡着，又在晨曦中醒来，身上裹着两层蓝衫，身侧是背对他坐着的柳阡陌。
　　顾焘摸过去想给只剩单衣的柳阡陌披上衣服，却发现她竟然是睁着眼的。呆坐着，白净的脸上犹带泪痕，双目布满血丝，似是哭了一夜，神情憔悴、脸色苍白，没有焦点的目光散乱着。
　　顾焘想起自己的身世。
　　柳阡陌恐怕更早就失去母亲，与父亲又是那样常年冷漠相对。虽然自己五岁父母双亡，毕竟是曾经享尽父母的疼爱，柳阡陌比他似乎可怜许多。
　　他伸出短短的胳膊，紧紧拥住浑身冰冷僵直的柳阡陌，一声声的叫她，姑姑、姑姑、姑姑……
　　是啊，他现在，还有姑姑，即便自己哀痛欲绝、彻夜不眠，也会记得照顾他的姑姑。
　　于是，姑姑不曾提起的，他也就按下，安心跟着姑姑学文学武功、医毒草药，甚至琴棋书画。

　　这样的日子，仿佛可以常流的细水，然而终还是有尽时。
　　顾焘一直知道他的姑姑，不是寻常人。
　　一个十岁的少年，五岁开始由一个不过十八岁的女子教习武功，五年的习武时间可以在十招之内空手击毙一个高他两个身子的二流杀手。
　　还有他匆匆跑回家，看到躺了一地的黑衣尸体，皆是一剑封喉。
　　而他的姑姑，正轻柔地擦拭着手中长剑，气息不见一丝紊乱，只是眼中依然有鲜少见到的冰冷恨意。
　　那时他就明白，他与姑姑看似平淡宁静的日子，总有一天会打破。
　　甚至，当这平静又延续了五年之久时，他都有些疑惑了。

　　“寿儿，你离开吧。去闯荡江湖也好，去游历山河也好，或者去隐居避世也罢……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也够久了。姑姑要去做自己的事，如果我不能亲自走回这里，你就把我带回来吧，让我跟我的父母在一起。就当是姑姑教养你十年的回报吧。”柳阡陌重新换回一身男装，不再是干净的淡蓝，而是无边无际的深黑，神情淡漠更胜往日，眼中有顾焘见过的冰冷狠绝。
　　“姑姑？”顾焘有些惶恐，平静没有被别人打破，如今要被姑姑亲手打破了么？不自觉地，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江湖，哪有什么平静？江湖，从来就是个不死不休的地方啊。有时，爱恨情仇，甚至至死也难休吧。”柳阡陌依旧秀美的素颜浮起一丝微笑，目光柔和了几分，“顾焘，放心，不论生死，我都会回到这里。那时，就是一切情仇的结束，以后江湖与我再无纠缠。”
　　她回头看着园中孤立的垂柳，自从五年前那场厮杀后，她拔除了园中一切药草花木，独留这一株垂柳。还有那书房兼卧房，门上挂着小小的匾，写着“阡陌”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