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尽处又一春》一米皮蛋

4、青纱帐，说风云

　　小轩窗，正梳妆。
　　铜镜映出豆蔻佳人，青丝披肩，素颜凝脂，耳边无珰，发上无簪。
　　伸手抚上脸颊，看着镜子里的人，要是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可会认出我来？山中避雨第二天他就病倒了，也是，穿着半干的袍子在雨中待了2个时辰，如果是我还不知道病得怎么样。守着他的那半天，第一次可以很近很近的看他，很安静的思考他这个人：端正的相貌说不上能吸引人，皮肤有些粗糙指间甚至还有厚茧，我知道他是经过一番风雨历练，不管什么时候总不会皱眉，总喜欢爽朗大笑，所以法令很深。他，是个男子汉。
　　那，要是有一天，他守着我，会不会也这么看着我，想着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发现我的身份……
　　“小姐！”
　　小乔突然一声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连带着扯动她为我梳理的发丝。立马伸手摁住被扯痛的地方，嗔道：
　　“痛……你个小乔，怎么回事大呼小叫的？吓死人了！”
　　小乔拿着根碧玉簪子往发上定住发式，没好气应着：
　　“小姐，我都喊了四五次了，您都没反应，我这不是担心您睡过去了么？”
　　照着铜镜看着妥当了，起身去寻书简，边说着：
　　“怎么就会睡过去，我在想待会儿论辩的事。你喊我干什么呢？”
　　我走着，小乔也跟了过去，帮衬着寻书简：
　　“我就是想您的白玉簪子哪儿去了？您不是日常最爱戴它的么？从您回庄以后就一直没见着。”
　　手上动作停了下来，垂了眸子掩去少女情怀：
　　“那个白玉簪子现下不在我这儿，我送人了。”
　　寻着了书简，不想再跟她牵扯这事儿，急急忙忙转移话题：
　　“好了好了，先别管那簪子，赶紧用早膳然后去日晴厅。”

　　未名山内未名庄，山内没有设置什么奇阵八卦，没有什么凶猛野兽，庄内也没有什么隐逸不愿受人打扰的侠客，山间羊肠小道从山脚处一直通往未名庄门前，但是这里人人皆道不可靠近，原因为何？山名未名，庄名未名，其中人未名，这样的地方经过一道又一道传闻，倒是设了个比所有机关阵法还要好使的屏障，老师称之为“孽障”。
　　老师是白鞅的嫡孙，名讳为林。师娘去世得早，只留下老师一人，无儿无女。我出生那年老师在风府小住，定下日后我满五岁便要到未名庄来。五岁原本还是不记事的时候，但我硬生生记住了到未名庄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沈浩给我院子牌匾上歪歪扭扭的三个大字“草木居”，当时的我一生气大笔一挥写上更为歪歪扭扭的三个大字“石头窝”，威逼利诱下人把沈浩的院落前面高高挂起我的大作。由此开始，风泠与沈浩长达十年的抗争历史。
　　从草木居一直到日晴厅，下人还带着些看戏意味的细碎的话语是不是飘入耳际：
　　“今天是不是又要论辩了？”
　　“是啊，一大早管家就吩咐了多备些蜜糖梨子汤和毛尖绿茶，咳咳，给少爷和小姐润润嗓子。”
　　“我今天还看到老爷也多喝了一碗粥，备不住这次论辩要多长时间呢。”
　　“就是就是，上次我跟在旁边伺候倒茶，看着少爷小姐你一句我一句的，最后还是小姐气得找老爷才算是了了。”
　　“呵呵，谁让老爷疼小姐呢……”
　　……
　　“妹子，这次下山可是玩得尽兴啊。”
　　听闲言碎语听着正是高兴，没留神冒出一把熟的不能再熟的嗓音。嘴角扯出最为优雅弧度，恰恰露出八颗牙齿：
　　“正是因为不够尽兴才耽误了这么久，哪比得上兄长轻车熟路，一下山就知道哪儿的玩意儿最多，最能尽兴。”
　　小乔半个人躲在了身后，我就知道这丫头在偷笑。这边厢桃花儿一展开纸扇，装着翩翩佳公子的模样笑道：
　　“哈哈，妹子可是埋怨兄长没带你一道去？要不下次我们一道下山？哎呀，小乔乔怎么躲起来了？莫不是见不到你东哥哥连人都不愿意见了？”
　　这朵桃花儿，招蜂引蝶招到庄里来，连小乔也想染指。绝对绝对不可以放过。瞥见那边回廊里老师已经往这边过来，端起八颗牙齿的微笑：
　　“兄长，老师快到了，我们进去吧，别堵着门口到时候要挨骂。”
　　说着也不等他，自个儿带着小乔进了日晴厅下方的右席候着。沈浩也看见老师快要到了，收起扇子，换了调笑轻浮的风流模样，同样进了日晴厅，等候老师。
　　老师年过半百，因为日常保养得宜，看上去比起年下许多四十岁男子还要康健，更兼清净修为，一生经书香熏染，只觉得天地经纬都在他谈笑间可定下。淡蓝襦裙，浅绿袄子，蝶恋花碧玉翡翠佩并着穗子垂于身侧，恭恭敬敬向上席行礼。
　　“你们两个都坐吧。你们二人住所皆为草木石头，今日辩题也是就绕着这些常人所言之无情物。”
　　老师停下看了眼下方两个学生，一个被挑起了好奇心，一个仍是眼神如旧。摇起羽扇，笑道：
　　“若是给你们一座位于帝都城郊常年无人注意的荒山，你们将如何经营？”
　　说完后不再言语，只是笑着往我这边看了看。咳咳，一直论辩都是这样，老师开出辩题后，总是我先发言，桃花在我之后才慢悠悠说出他的道理，不管我要思考多久，一直如此。
　　荒山，帝都城郊，老师这次的辩题倒是实在，莫说帝都，就是随意一个地方的山头大多无人打理，最多也就是些药农上山采药。有感于此，从前就想过发展之策，既然今天老师提了出来，刚好免去再作思考。
　　“老师，子清以为，莫若依山势而行耕种，例如山脚可种四时花卉，山腰处可有果林，山顶处植青松等耐寒之木，其中间杂可依土地实况栽种药草，若有山泉等天然水源更妙，可为城内泉水供应。如此，有景有果有材有药有水，不费一物，可得大利。”
　　将心中计较说了出来，老师不动声色的只是颔首，没有或者赞赏或者否定的意思，他的颔首似乎只是表示我可以喝茶润润嗓子了。
　　喝着旁边凉得刚好的毛尖茶，杯盏挡住勾起的嘴角，眼里挑衅的笑意毫不掩饰直直放在对面的人身上。桃花啊桃花，这次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沈浩这人从我入庄的时候就在，一直都不知道他的身世，我没问，老师没说，他自己更不会跟我说。在相处的十年间，莫名其妙就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戾气，虽然他总是那样笑着，从来不生气，但是他的笑从来就不真心，不管什么时候，从来不真心。
　　“老师，子涵以为，既然山于帝都旁边，不若就地取利。于帝都城中散播流言，就说这荒山之中藏有宝藏，加以秘闻轶事渲染，其中有可掌控天下之玉印，有可长生不老之仙丹，有富可敌国之财富；人有贪欲，必定心动。因此山为我名下，自然有人从我处探听，选择其中位高权重者，加以言语挑拨，或是离间，或是拉拢，终究因此山而可致乱世。”
　　一番话下来，沈浩一直是慢条斯理，并不在意自己说的是有多惊世骇俗，说完以后也是像以前那样打开扇子，闲适摇着，看着有些还没回过神来的我。
　　对，对，淡定淡定，他如此乱世之法，从人伦上就是说不过去的，他这是给我找个靶子驳斥呢。
　　“师兄以一山乱一国，小妹治山敛财自然不可相比。但是，师兄治山，使一国陷入乱政，民心不稳，朝堂不稳，于国于民于己有何利？”
　　“人心本恶，而后以礼义廉耻引导向善。以山利诱，若有品性未纯，向恶之心仍重于向善之心，为一己之利而不择手段损害他人的，自然受损；若是知天命尽人事，不图他人利益的，自然不受丝毫影响；若在朝堂，则可辨出忠臣恶臣；若在平民百姓，则可惩治人心不足者。再者，此山为我所有，他人若要探听消息少不得经过我这里，这消息自然不是平白送了给人的。由此，于国于民于己，皆有大利。”
　　“师兄谋划深远，只是乱世之后，人心动荡，君上对臣下猜度，百姓之间不再重信，这样又当如何？”
　　“既然源于此山，自当以山解之。人心不足信，却相信天意。再以天意一道进行教化，自当可成。”
　　“师兄做的无本生意很是精妙，只是其中若有一节差错，便是国民动荡，师兄何堪？”
　　“若民心知天命，知足常乐，又何以至此？”
　　“师兄……”实在不服气，他说世人不知足常乐，怎么也不想想他自己是否也曾以心换心，体谅他人好处，见得他人从善之处？开口正要继续辩论，上座一声清脆杯盏落案，收了心神转向老师。
　　“好了，今日论辩到此。子清是治族之才，子涵乃乱世之臣。一切终有天定，散了吧。”
　　老师突然一句话打断还就此散了，十年来论辩这是第一次。以往我们辩得激烈的有的是，老师也只是在旁坐镇，始终不发一语。今天，老师是怎么了？
　　对面的桃花似乎也有些愣住，一眨眼他又已经起身拱手作揖：
　　“子涵先行告退。”
　　老师允了他，转向我这边，舒展了白眉：
　　“子清回来不久，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老师这句话说了，就算心里有再多的话此时也是问不出来。算了，还是改日再好好问问老师。今天哪儿都觉得有些怪异。
　　“老师，子清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