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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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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自小多病,脸上血色只在声声呛咳中显一抹粉红。既是下不得地,父母狠狠心,将六岁的先生送进村头私塾,全家为此一个月没有鸡蛋去换盐。先生的先生出了名极严厉的,但凡迟到,戒尺声声入肉,连筷子也拿不得。所以住在村尾的先生只能披着星色下炕,沿路小跑,惊起身后一片鸡鸣狗叫。
跑到八岁上,先生多了一位同窗。被先生的先生牵着一路引进学堂里,一双眸子如漆。先生微微讶异,不由多看一眼,却不失为那对墨色,而是这满堂黄口土面小儿里,没有拖着寸许鼻涕吸吸溜溜的学生,除了先生,这位同窗是第二个。
同窗眯着眼笑嘻嘻:“石君,我叫石君。”
书本挨着先生的书本,屁股一耸耸挪向先生:“我叫石君。”先生摇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胳膊也跟着趴过来:“我叫石君。”先生晃脑:“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下巴快要搁到先生的手肘上:“我叫石君。”先生蹙眉:“无言独上西楼,锁清秋……啊,是月如钩。”
眼窝里湿漉漉,雾煞煞:“我叫石君。”先生终于粗声:“苏童。”撅起的嘴立马咧得很欠:“书童?”粗气:“我有字,叫应元。”
“应元?好字啊。那我以后就叫你应元可好?可惜我没有字,只有个小名作砚儿,应元以后可以叫我砚儿,小砚也行,等我也央先生取了字……”
“住口!”“住口!”先生却比不得先生的先生中气十足。每人手心十戒尺,撵到学堂外排排站。
“应元……”黑白分明的扑闪扑闪。先生不理,自管自捧着手心哈气,边支棱着耳朵听课堂里动静。于是只得继续委委屈屈地站在一旁。阳光被树枝分得细细一条条,编排在二人身上。许是气许是羞,先生耳朵难得红扑扑,被那缕亮色照得通透,红玉一般。
不禁有些发痴,偷偷伸出手在先生身后比比划划。地上小鸡爪似的影儿颤颤抖抖地,阖住了红玉。
“应元!应元!”先生家的鸡从此起得越发早。先生轻手轻脚掩好柴门,回身就用书本追着抽打:“那么大声!作死么!家里的鸡两日不曾下蛋了,可不是你扰的!”
抱头直窜:“应元!哎哟!我赔,我赔还不成么!啊哟!我跟你眼前还比不过只鸡么!啊哟哟……”惨呼声沿着山道儿轴得远了,天边的鱼肚白才抹开了眼缝儿。
先生用功,最讨先生的先生欢喜。“有些人,空有聪慧而不自知,不善用,可惜可惜。”先生的先生恨铁不成钢,尺尺落在头顶心最吃痛处:“朽木,朽木也!”“应元,应元……”捂着满头包嘤嘤哭诉。
“该!谁不知先生最怕癞蛤蟆?又最宝贝他那方澄泥砚了?”先生端着书本目不斜视,一本正经拍开拉着袖管的爪儿,肚里暗自笑得打跌。一边儿又有些可怜那方好砚,倒一小缕微甜的井水,慢慢研磨至润黑光亮,用毛笔饱饱地蘸了,墨味里也带出一丝甜香来。
“应元你莫不是喜欢先生的砚台?那种成色,哪里是什么稀罕物了,等哪天机缘到了,我给你寻一方更好的来,应元,到时候你可不能不要。”笑得牙不见眼,先生垮了脸色,不轻不重哼道:“怎么,头不痛了?”
先生也不是事事都能镇得住的。只要不小心对上那汪清洌洌的幽黑,不见底的吸引着,不自觉地就心软,由他怎么胡闹去。
“应元!应元!今儿东村口有人迎亲,请的是城里最好的杂耍班子,我们一起去看看热闹?”“不成!先生说了,下午要练三十篇王羲之的……我去,我去,别挤眼泪!”
“应元!应元!今晚马小东叫大伙儿去他家听狐仙的故事,我们一起去听好不好?”“不去!你都没好好听先生讲课吗?子不语怪力乱神……好好好,不许嘟嘴!”
“应元!应元!今日我家没人在,狐仙会趁着大人不在的时候来抓我的,今晚我去你家和你一起睡好不好?”“不行!谁叫你非得去听那些有的没的……行啦!不准对手指!”
“应元!应元……”
“老实睡好,离我远点!”
可怜兮兮地,硬生生将大眼对准了先生:“应元,一床被子冷……”
“……”
先生凶巴巴,爬起身一把掀了两床被子叠在一处,再铺铺平:“睡吧,头转过去!”心下烦乱,不知为何,对别人,偏就生不出这许多无名邪火来。
“应元,应元……”小小声。
先生挫败地叹气:“睡吧。”
听得先生呼吸渐沉,时时轻咳两声。手指在床面上抠抠摸摸,悄悄把背脊挪过来一点,再一点,觉得背上传来一点点硌硬感——那就是浑身割不下来二两肉的先生了。这才心满意足,合上眼造梦去了。
真好。身边是应元,梦里也全是应元,应元……
“应元,这次乡试,先生荐了你的名字,到时侯陪你一起去好不好?”“糊涂,没见那名单上还有你的名字?”“啊?我,我没看见。只看到你的名字就赶来告诉你了。呵呵,呵呵。”抓抓有些发热的耳朵。
“笨,明日起我们就不必来学堂了,回去再好好用几天功,听见了没有?”
“啊?啊!听见!听见!”
“那听进去没有?”
“听进去了,都听进去了!应元,那这几天我去你家住吧,不然又是好几日见不到你了。”
先生气结,抱起书本就走,只剩一条尾巴哈哧哈哧跟上,摇头摆尾:“应元,应元,不要不理我嘛……”